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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厅在两进院子中间,四面无墙,只有几根木头柱子,角落堆了些杂物。
海月按照姑娘的吩咐,带人搬了张漆金描四季富贵花的圆桌摆在当中,对面设了两张锦墩。奉茶后她就下去了,剩下唐斌一人坐在穿堂风里等候。
唐斌看了这一板一眼的布置,心里大不自在。只好捏着茶杯,低头慢慢喝着。
一杯茶凉透,崔滢终于出来见他。她换下狐裘,另披了严实的青蓝色金丝绣凤羽面锦缎披风,头发重新梳过,绾了高高的云台髻,上插一支流光耀彩的金凤凰步摇,行动时珠翠摇动,点点生辉。
唐斌见她款款出来,忙起身,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姿态俨然的模样。
似乎面对这样的盛装贵女,再不能用以前那样轻柔松快的方式打招呼。然而该当怎样符合身份的见礼,他却毫无头绪。
好在崔滢并不理论这事,微一颔首,请他入座。海月带着小丫头上前,屏息静气地重新换了茶水,悄然退下。
“大首领此来,有事与我商议?”
唐斌近乎笨拙地回答:“嗯,有些事情,一些关节,本来与王护卫他们交接,可是有些地方不清楚,王护卫说是,终须请示郡主。我知道郡主不想见我,可是,可是,这些事情,到底还是需要当面说清楚,我,我仍然……”
他说话又是急促,又是断续,还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后来,忽然又打住,抬眼望着她:“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大首领,请喝茶。慢慢说,不急。”崔滢端起茶杯,朝他示意,自己低头轻轻啜了一口。
唐斌呆呆看着她,心里不知怎得,慌得厉害。崔滢在城头用强弩指着他时,崔滢冤枉他与奉三娘有私情时,他伤心悲痛,难过至极,可也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心慌。
心脏一下下剧烈跳动的声音似乎快要大过穿堂的风声。
他深吸一口气,拼命压抑住剧烈心跳带来的疼痛,在桌面下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什么大首领,我是唐斌,我是唐大郎,我是郡主的……学生。”
“学生?”崔滢慢慢放下茶杯,微笑道:“大首领无需对此事太过在意。我早就说过,我教你读书认字,你替我挡煞解厄,你我公平交易,并没有谁欠谁的人情。算下来,我还该付你酬金。对了,”她话头一转,凝眉道,“你此来,是为了那四百石粮食的事情?王展已经来跟我说过了。你们关于银两交付方面有些争议?”
唐斌脑子里乱糟糟的,很多事情凑到一起,突然想不明白。只好就着她的话头,下意识答道:“是这样的,王护卫一定要整锭的官银,但涞州的两库银早就被此前弃城逃跑的守官席卷一空,我们手里只有从富贵人家手里收缴来的市银。王护卫的意思,既是大小不一的零碎银,那就至少要加一成的火耗,算下地,得是四千四百两。”
崔滢不由得立眉:“竟是这么回事?王展跟我说的是,他担心碎银不方便运送,想要你们换成整锭银子。他居然还敢从中加收火耗?他这去了军营不过数月,行军打仗的本事没怎么长进,倒是学了一身揭地三尺的敛财本领。”
唐斌看了她一眼,迟疑道:“王护卫说,这粮食是郡主交代运来的,他加这个火耗,倒不是为着他自己,是为了郡主打算。”
“扯虎皮做大旗,不过狐假虎威罢了。你当真信他?”崔滢气怒之下,差点忘了自己正跟唐斌划清界限,狠狠瞪了他一眼。
唐斌被她杏核眼含怒带嗔的一瞪,心中反而一甜,满心的慌张都似得到暂时的安抚,嘴角一翘,柔声道:“也不尽然。王护卫对郡主,确是真心敬服感戴的。郡主倒也不必一定要冤枉他。”
“就你是好人,看谁都是好人。”崔滢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底还是含怒骂了一句。
这才收敛心神,重又抱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口,正色道:“别理王展的话,回头我叫他来,好好敲打。你这四千两,分成两份,两千两收拾成几口大箱子,我到时候带回去。剩下两千两,算是我私人借给你们义军,你打个欠条给我。回头等我有用处了,我再来找你们支取。”
唐斌想着,也许这是郡主瞒着家里攒的私房银子,暂存在自己这里。他也不知道她们这些贵人家里到底是怎么运作银钱的,总之既是郡主交代下来,自当尽心。点头道:“好。郡主放心,我会交代三娘,无论将来如何,这笔银子一定替郡主妥善保管。”
崔滢脸色冷下来,淡淡道:“多谢大首领费心。”
又道:“既是已经议定,大首领定下交割的日子,我们也好配合贵方的要求。城门下也好,衙门前也好,或是张锣打鼓,或是花车游街,总之,务必让城内城外咸知,远近乡里风传。”
唐斌低声道:“我这一点心思,自是瞒不过郡主慧眼。”
他愿意花高价买下这来历不明的粮食,不过是个千金市骨之意。只要这笔生意成交,商人最是消息灵通,远近粮商见有这等好去处,自是会想尽办法,使尽手段将粮食运来涞州。
不出一两个月,涞州市面必定粮食汇集,粮价暴跌。粮商来的路上已经历尽风险,自然不愿再冒大险无功而返,此时议价,自是义军方面占尽便宜。
这是他看书时,学到的前朝贤吏用以匡时救灾的法门,此时用来,十分趁手。
海月从后院过来,悄悄跟崔滢禀报:“唐家大郎送了一串七八个新鲜的鹌鹑过来,厨房上让我来问过姑娘,是拿了嫩笋虾皮煮汤,还是拿高汤豆腐煨出来?或是油炸了吃个香口?”
“煮汤吧,省事。”崔滢随口吩咐一句,抬头看着唐斌:“多谢大首领。”
唐斌正默默望着她,听她道谢,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鹌鹑。
心中苦涩,低声道:“前些日子去了田间,看各处水源管理分配。一些大伯大娘见了我去,一定要拿家里的好东西送我。他们自己尚且吃不上几顿好饭,我怎么好意思拿他们的东西?最后实在盛情难却,收了这些野地里打来的鹌鹑。我想着,郡主这些日子照顾尖哨子,不能好好休息,如今他好了,你也该好好将养将养。”
“我是来公干斡旋的,并不是来休养享福。”崔滢想开个玩笑,说出来却发现这玩笑冒着冷冰冰的凉气,一点也不好笑。
低头喝了口茶,方道:“大义候一事,我已经与奉三娘子剖说分明,你回去后问她便知。你们尽早商议个结果出来,我等你们二人的消息。”
唐斌微一皱眉:“郡主有什么话,尽可以跟我说,何必让三娘转述?”心下难过十分:郡主对他,竟是见外到这个地步?宁可让外人来转述,也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
崔滢心头却是连连冷笑。他这是一门心思护着奉三娘子,生怕她仗着郡主身份,欺辱了奉三娘,折磨了奉三娘?又或是怕她在奉三娘面前说什么诋毁他的话,坏了他在奉三娘心中的伟岸形象?
崔滢绝不肯承认自己在吃醋,然而这样酸楚辛热的气息憋在心中,无法排遣,只能在心里将唐斌狠狠骂个狗血淋头:说话不算话的混账,见异思迁的奸贼,敢做不敢认的懦夫。
她的阿泽,什么时候也在满眼的烟尘中,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心底里再是风起云涌,脸上却云淡风轻,平静道:“以二位的关系,告诉她与告诉你,有什么区别?大首领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唐斌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正发怔着,崔滢很快又道:“对了,大首领,你与陆尚书提到三个招安的条件,不知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第三个条件……”唐斌回过神来,踌躇半响,终究摇摇头:“郡主见谅,此事事关重大,陆尚书也曾有言,暂不可宣之于口。若让任何人知道,都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崔滢沉下脸来:“我是专程来斡旋招安事宜的,连我也不能知道?”
唐斌固执地摇头:“不能,郡主见谅。”心中默默想到,以郡主的聪明,一旦知道第三个条件,必然能由此及彼,推算出自己的最终打算……
正想着,忽听崔滢疑惑道:“既然是如此滔天的祸事,你如何可能拿来做招安的条件?陆尚书又怎可能不断然拒绝,居然还留了一线谈判的余地?……是你提出了什么补偿,或是另有回旋的手段?”
唐斌吓了一跳,忙断然否认:“不是,郡主不用多想。此事容后便知。”
崔滢不满,却也没有办法,只好端茶送客:“那就不多留你了,你回去后,记得尽快与奉三娘子商议。”
唐斌顿时有些急了。
他这几日反复思量,时而心头情热如火,恨不能即刻见到郡主,与她细诉自己的委屈与深情,时而又想着崔滢对他一片真心熟视无睹,竟然诬赖他与奉三娘子私通,满心里一片冰凉。
然而辗转反侧,夜里梦里都是郡主身影,气怒也好,伤心也好,终究一丝一毫也容不下别人。
终究灰下心来,他是她的囚徒,跑不掉天罗地网的思念,逃不脱噬魂啮骨的渴望。
前倾身子,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声音颤抖而微弱:“郡主,我有几句冒昧话,想要与你说。”
崔滢放下茶杯,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大厅,慢慢道:“既然知道冒昧,那就不必说了。”
朝他微微欠身:“你自便吧,恕我失陪。”转身步入内院,再不回头。
过了一会儿,烛火燃尽,海月来请他出去。他茫然站在夜风中,望着早已吞没郡主身影的茫茫夜色。
那句他翻来覆去思量了数日的话,那句需要他用尽毕生力气去说出来的话,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他想问她:如果,你并不想要我的一颗心,如果我对你的深情在你看来,只是多余与负担,那么,至少,你是否还愿意要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