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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觉得自己方才输了人,气愤外带了懊恼,气咻咻地转圈子,又逮着几个来送早饭的小丫头出气,把她们骂得抽抽噎噎。
崔滢不厌其烦,喝止了海月,草草用完早餐,便套了马车,一路往后街处卢尚书下榻处行去。
卢尚书请她去书房奉茶,听了她一番言辞,沉吟道:“他们想要朝廷给一个女子赐散爵?虽然这比封侯要好说一些,终究也是难事。”
崔滢微笑道:“五等之外,不入正例,其实无伤大雅。尚书若连这个都无法处置,匪首的第三个条件,只怕更加没有筹措余地了。”
卢尚书看了她一眼,心中疑惑。她知道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匪首跟她说了?唉,果然年轻人还是靠不住,一见到美人,就神魂颠倒,全没顾忌。难成大事,难成大事。
捋着长须,道:“他们想要什么赏爵?”
“或是要个明义君的封号,或是从武职,想要讨个婆娑将军的称号。”
卢尚书不由得哈哈大笑:“郡主诓老夫来了。这样的雅号,是他们那等粗人想得出来?郡主暗地里偏帮他们,拉架拉得不公正。”
崔滢眨眨眼:“左右不过是为了招安的朝廷大计,尚书宽仁,必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明义君倒还好,这什么婆娑将军,未免有失轻薄。虽然是散爵,到底也是朝廷赏赐,不可儿戏。”
崔滢笑道:“如此,我就替明义君谢过尚书了。”果然敛衽一礼,盈盈下拜。
卢尚书不禁愕然:“竟是郡主的退二进一之策?老夫上当了。”
两人说笑一番,奉三娘封明义君一事便定下来,至于品级俸禄等事,自然是将来再议,横竖匪军也不理论这个。
崔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悠悠道:“如此,则招安之事算是大有进展,只剩最后一桩棘手事了。”
卢尚书颓然落座,放下官帽,搔搔后脑勺,长叹一声:“也不知那匪首如何想来,涞州地处中原,开化日久,羁縻二字,他怎生说得出口?这自是打小不读书的后果,张口就闹笑话。”
“当啷——”崔滢手中茶杯剧烈晃动了一下,她忙低下头,稳住心神,待水面平静,心头的惊涛骇浪也稍稍平息,方顺着卢尚书的话头。小心说道:“尚书言之有理。他难道不知道,朝廷设羁縻州县,乃是为了宣慰异族,归化生番?涞州乃熟地,岂可以羁縻视之?如若涞州能够羁縻,则天下数百郡县,何处不可羁縻?岂非春秋之世,百里之国再现?”
卢尚书皱眉不语。
崔滢放下茶杯,试探着问道:“似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尚书居然没有当面严辞驳回,还容他陈说,我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卢尚书缓缓道:“匪首虽然读书不多,文墨不怎么通,但他有个问题却深入老夫之心。”
崔滢侧耳,听他低声缓慢道来:“他问,春秋之世,士大夫与国君坐而论道,诸子百家,皆可自售于高门贵庭,择其善者而从之,方有儒家之兴盛,百家之争鸣。方今千年以下,君待臣如子奴,臣遇君如卑芥,惶惶恐恐,汗如雨下,再无坐而论道之事。这到底是今世之君不明臣不贤,还是天下混一,士人大夫学得一身本领,也只能卖与天家,再无选择游说的资本?”
崔滢手指在衣袖里微微颤动,这次不再是因为伤心或悲痛,而是被这个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质问惊得浑身汗毛倒立,惊惧之下,却又油然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激动。
她总算明白卢尚书奇怪的反应了。
作为朝臣,对于这等有违成制、近乎胡闹的提议自然是嗤之以鼻。然而唐斌这个问题,看似无心,却实实在在打中了千年以来儒生们孜孜不倦、殚精竭虑所想解决的问题:该怎样制约皇权?
天道虚无,臣道羸弱,相权早已被分割,天子大权独揽,再无掣肘。这正是儒家最大的一块心病。
唐斌这荒唐的“羁縻”之议,其实质,竟是要在涞州再建春秋百里之国。
卢尚书眼望窗外,回想起那日谈话,年轻的匪首站在树下,青铜面罩下,微笑和煦,却缓缓说出那句利剑般刺破千古层雾的话:
“书上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可是,若只是一家生意独大,所谓法家拂士,最后全都做了应声虫,马屁精。涞州只是一座小城,方圆不过百里,并不会影响国家大局。可是只要涞州能够羁縻,总能提供不一样的样本,总能为不得志的仁人志士,提供一个无需去国怀远,就能大展拳脚的去处。”
当然,这些话,仍然不足以打动在学术与政治上浸淫一辈子的卢尚书。
但是唐斌最后望着他,轻声而诚恳地道:“尚书,该变一变了。千年死水,终须一石破之,激起千尺之浪。尚书,是不破不立,大争而后重生,还是周期循环,大乱而后循治。小子愚钝,想不明白。尚书饱读诗书,历经世事,必定能比小子看得更为长远。”
彼时,卢尚书看着这个温和的年轻人,一时失语。他可曾有过这样豪气冲天的少年时候?可曾有过这样不受任何拘束,天马行空胆大包天的激情时刻?他言语里描述的那个君臣坐而论道,士人奔走于各国王庭的大争之世,正是后世无数学术门派的起源与肇端。
千年之下,风流不再。
这年轻人所言,该变一变了,果真如此?天下治乱,难道真的有以前从未走过的新路?
崔滢从巨大的眩晕中镇定下来,她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哑着声音道:“尚书,匪首要价太高,朝廷只怕不会答应。”
卢尚书看着她,表情古怪:“郡主所言确实。所以匪首另提了一事,只要朝廷肯给予涞州羁縻州地位,他愿以身举火,当众自焚,确保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均天大王,再无食菜事魔之魔教教宗。”
崔滢耳中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却半点也没有听到心里去。
她心里反反复复,都是那日唐斌在青州城下的清朗声音:世间但有一处不公,均天之号便一日不灭。
她知道,唐斌那日说的话确凿无疑,底气十足。就凭均天大王揭竿而起,十方响应的声势;就凭前任大王身死,他能毫无障碍地接过这个名号,号令所至,效死者无数;就凭无数山匪流寇,都不得不归附于均天大王义旗之下;就凭西军坐拥上万雄兵,却也不愿下死力围剿。
这所有一切,都源自摩尼教上百年在地下发展的教众,源自均天大王借摩尼“均贫富”的教义,广收天下贫苦人之心。
只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只有一场昭告天下的殉道,才能让均天大王的名号正式消亡于天地之间,独绝任何人想要染指借用的野心。
原来,他存的竟是这样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