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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外有青江,江面宽阔,江风浩荡。春夏之际正是丰水季节,南来北往的货船客舟交完各级官府定下的过江、下水、挂帆、过秤等名目繁多的税费,急急忙忙撑起风帆,顺流往东南而去。
崔滢站在一处偏僻的水岸边,江风吹得帷帽上的纱幕紧紧贴在面上,她一动不动,久久望着江上顺流激下的舟船。
数十步开外,崔泽正陪着唐梅在岸边散心,唐梅也学着崔滢的样,带了顶尖尖的帷帽,崔泽看着好笑,伸手轻轻弹一弹帽顶,笑问道:“小妹不嫌气闷么?”
唐梅昂首挺胸:“不闷。”江风浩大,吹得纱幕不时翻飞分开,露出一整张微微出汗的脸蛋。
崔泽不由得扭头失笑——不敢叫唐梅看见,免得她以为自己笑话她,又要发脾气。
这一转头,就看见江头迎风伫立的人影,面上笑容慢慢敛去。
唐梅在絮叨着跟他商量:“郡主方才在车上说,她院子里的下人都各司其职,荣辱一体,可她有许多钱去奖励赏人,我可没有她那么阔气。我拿什么去打赏别人?唉,说来说去,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钱多收买人心罢了。我学不来。”
崔泽答道:“也未必都是阿滢那样的法子。你也可以学我,大家分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也能平安过日子。”
“你不知道她们都在背后笑话你?”唐梅说起来就冒火,“哥哥是世子,体恤她们,结果这些人半点也没有感激的心思,反在人后嚼舌根,说你是个穷苦命,没有半点贵公子样。”
崔泽一笑:“人长了嘴巴不就是为了吃饭说话?还能不让人家说?我都不在意,小妹也不必生气。”
他不说这句还好,他一说完这句,唐梅更气得脸色煞白,两眼发红,泪珠子在眼眶打旋,眼看就要如决堤之水:“你就知道装好人,假大方。你是世子,是男人,你可以不顾她们怎么说,怎么想,横竖只要那个阿赢阿输夸你一句‘仁者之心’,你就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我跟你怎么一样?我要是使唤她们,她们就编排我是轻狂小人,就跟那田头的婆婆丁似的,根子浅,身量轻,心眼大,本就是飘萍浮蓬一样的东西,还想飞上枝头当真凤凰。我要是不使唤她们,她们就笑话我是乡姑村妇,上不得台面,不配得着人侍候,就只配去灶房马厩,做些伺候牛马畜生的粗活。”
她哭得哽咽难言,崔泽忙收回心神,心中暗生愧疚。
唐梅的处境,昨日山月已经悄悄跟她说过了。他本想当即去秋物院替她料理,却被香蒲拦了下来。
她说,府中这些下人,一贯攀高踩低,见人下碟,见着善的,便变着法子欺压。逢到恶的,反上赶着去讨好。唐姑娘若是自己立不起威来,每每只靠世子去替她出头,哪怕明面上大家都敬着她,然而暗地里下绊子使坏,只怕会让她的日子更是说不出的难过。那样反而不好了。
崔泽听她这话也有道理。他可没有高门大户生活的经历,从没接触过这些身份虽然低贱,却又自命比平民高贵的豪门奴仆,便虚心向香蒲请教。
香蒲提供了两条路。一条路是慢慢来。她说,唐姑娘心眼好,不藏奸,对人诚恳,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处的日子长久了,自然人人都会喜欢上她的。
若是性子急,等不来那么长久,也有第二条路。那便是做个恶人,让人人都害怕她,自然就不敢横加欺凌。
崔泽觉得这两条路都不怎么靠谱,一时又没想到更好的法子,暂时就把这事先搁着了。不曾想小妹居然如此困扰。
先温声抚慰她:“小妹不要急。你今日主动去找阿滢请教,我很欢喜,小妹比以前可更能干了,将来一定能担大事,独当一面。”
谁知唐梅对他这番夸奖一点也不领情,气愤愤地回答:“我是个女子,要担什么大事?要不是没有个男人替我做主,我犯得着这么劳心劳力么?我但凡有个做大官的爹,有个能替我遮风挡雨的兄长,我巴不得天天只要动动手指头,娇滴滴叫一声头疼,就什么都有人替我打点好了,双手捧上来递给我。”
伸手一指江边的高挑背影,“就像她一样。我明明叫你远着她,叫你别听她别信她,这才多久的功夫,你就把当初答应我的话当作耳边风。我看你写字辛苦,要你出去走走,略歇息一下,你半个字不肯听。她要来江边散心,你就字也不写了,书也不看了,替她张罗车马随从,什么都听她的意思。哥哥,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告诉你的话记在心上?”
崔泽万没料到她突然转变话题,扯到崔滢身上,这话更是直直问到他心上去。
张口想要辩解,却又无从辩起。自知就算拿些冠冕堂皇的话应付了唐梅的质问,终究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它高得叫人绝望,上面布满荆棘尖刺,叫人满心渴望,却不敢伸手去触碰。
两兄妹沉默下来,不由自主,都望向临水的方向。
江天高远,细长脚的白鹭清唳一声,从水草边腾空飞起,划过青白长天,变成一行黑点,消失在遥远南边。
崔滢微微仰起头,她移动了一下脚步,整个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下一刻,她就要与扶摇直上的白鹭一起,被劲急的江风带上天,随风而去。
崔泽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唐梅忽然咦了一声:“那是……尖哨子?”
岸边走来一个高瘦人影,青衫草鞋,头戴竹笠,背上一把巨大的黑弓。他似乎侧头朝崔泽兄妹看了一眼,却毫不停留,快步向崔滢走去。
崔滢也看到了他,大为诧异,等他到了近前,扬眉道:“我以为你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尖哨子原本冷淡的眼眸里有一丝笑意:“你这个雇主没来,我做人镖客的,难道一个人上路?找谁讨要报酬去?”
“你也会与人开玩笑了?”崔滢忍不住微笑,“果然近墨者黑,你跟这些商客呆久了,如今颇有几分铜臭气。”
“我在山里,也要换钱换物的,又不是吃云吐雾的神仙。”尖哨子半嘲半玩笑地回了一句,转回正题,“你交代下来的银钱,都已经付给林家和蒲家,足够他们多买一条船了。我看他们的意思,是真心实意感谢你。”
崔滢点点头。林蒲两家是专做南洋生意的人家,在青州与刺桐港两头都有生意。原本今年的商船早该开拔,因着等她的缘故,误了时日。大概他们已经自认倒霉,不打算找她这个郡主理论了。谁知她命尖哨子按事前约定送来偿金,有多无少。林蒲两家自然喜出望外,对她提出的来年或有机会再行合作的要求,答应得十分诚恳爽快。
“你呢?”崔滢看着尖哨子,“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回去涞州吗?”
尖哨子摇摇头,“涞州如今在奉三娘子的经营之下,内外安定,我去了,也找不到该做什么。我打算去西边投军。”
“投军?西边?”崔滢挑起眉,有些狐疑地盯着他:“武威军?霍家?”
“你上一回的未婚夫婿是将领,这一回,听说皇帝要给你赐婚的,也是将军。”尖哨子毫不遮掩自己的打算,“若是我有了军功,也能封侯,也能娶你,对不对?”
崔滢忍不住好笑:“你听到消息了?可等你做了大将军,我只怕都快成了他们霍家的老祖母了。”
“不会有那一天。”
崔滢瞬间明白:“你打算在成亲路上,或是成亲以后,找机会把我抢走?”
尖哨子不说话。
崔滢眼角有些发酸,她动了动嘴角,原本想笑一笑,最终却只是轻叹一声:“你去从军,吃军饷,挣军功,算不算违背你家的祖训?”
尖哨子摇摇头:“祖训有言,天下危亡之际,抗击蛮夷是后世子孙本分。不过祖训要求功成身退,我可不打算遵守。”
“令祖定是志气高洁的仁人志士。”崔滢想了想,缓缓道:“我未必会去西北,赐婚的事,如今尚未坐定。你若是为了我才去的,只怕要失望。”
“你从中做了手脚?”
见崔滢默默颔首,却不说话,尖哨子眉头皱起,沉思片刻,方道:“我在青州呆着,也一样见不到你。倒不如去边地搏一搏,将来见你,也能有个说得出的身份——我可不想一直当你的弓箭师傅唐穆。”
崔滢扑哧一笑,探手去他身后,轻抚露出来的玄色弓臂,含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就算你以后做了大将军,我一样叫你唐师傅。你去西北,若是见到合眼合心的大姑娘小寡妇,也别辜负自己的岁月,别浪费别人的心意。若是给我带一个师母回来,我一定送一份大大的贺礼。”
尖哨子看看她,又回头看看远处的崔泽:“还是为了他?如今你与他成了兄妹,他又诸般前事不记,你仍然不肯死心?”
“将来之事,难说一定。便如今日,我与你本该也在远去的帆船上,如今却只能在岸边望着,很快又天各一方。所以,尖哨子,你也不用拘住自己的心。”崔滢说到这里,忽然一笑,眨眨眼道:“我也是白嘱咐罢了。你若是遇到合心的人,我说不说这番话,都是一样。总之,尖哨子,你记住,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人生,无论那里面有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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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顺流而下的船只中,一支雕花楼船偏偏逆流而上,缓缓行过江中心。
二楼船板上,两个男子正凭栏眺望。
左侧男子约莫三十左右光景,穿着紫绿色长袍,腰系赤金蹀躞,身形比普通男子高大。形貌瘦削,眉毛浓黑,几至眉心相连。古铜色皮肤,道道暗纹显现风霜痕迹。眼神如鹰隼如野狼,便是漫不经心地浏览,亦似藏着万般惊雷,蓄势待发。
“江边那位穿骑装的姑娘,便是令姐?”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岸边的一男一女,高瘦男子退后两步,望了女子许久,决然回头而去。女子立在岸边,她放下帽上的围纱,风吹得白纱如战旗一般,笔直展开。她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右侧一个少年公子,也望着相同的方向,随口回答:“霍将……霍公子怎的认识家姐?”
“霍公子”笑指江边如云的随从车队:“如此风姿,如此声势,若非东阳王府的宁华郡主,青州城内,安有第二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