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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有载:石堡城西三十里有山,山石皆赤,北接大山,南依雪山,号曰赤岭。
兴元初年,吐谷浑国因皇位更迭致政权动荡不安,为维护边境安稳及寻求可靠盟友主动上书与周朝签署同盟互惠的和平协定,其中最瞩目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开放通商关隘建立互市,以吐谷浑培育的优良马匹交易周朝上等茶叶,称“茶马互市”。
为在两国边境修建占地辽阔的贸易市集和高耸的箭塔,曾繁密生长于这片山原上的草木一夕之间被焚烧殆尽,烈火燃烬后裸露出大片赤红色山岩,自此这方土地方得名“赤岭”。
大周兴元二十九年,赤岭罕见地迎来一个多雨的夏天。
夏季正是草原上水草丰美的时节,有经验的牧民们知道,比往年更多的降雨会滋养促进牧草的生长,牲畜们也会吃得皮毛丰厚膘肥体壮,在寒冷的秋冬到来之前,他们也能够幸运地减少一些在不同草场间迁移辗转的路途。
赤岭市集已有多日不曾迎来普通的牧民客人,他们不愿在这样特殊的时节远离自己的羊群,只有某些别有身份别有用心的家伙会。
诺布次仁其人外表大体贴合人们对牧民的一贯印象,头戴一顶半旧的羊毛毡帽,须发疏于打理,乱糟糟地遮掩住部分面容。他身形高大,体格壮硕,身着款式简单的布袍,脚蹬一双皮靴子,为了骑射便利还须得束袖绑腿。身上难免浸染些酒味和牛羊膻味,整体上称不得整洁,但也不邋遢。
但他手持的武器形制不同于寻常牧民佩戴的弯刀,那块随意缠绕着的褐色皮套勉强算得上是刀剑鞘子,露出短短的一截握柄,隐藏住超过三尺的长直利刃,在整个陇西类似的长兵都不多见。
现今赤岭市集内所有建筑物使用权归属陇西谢家,但谢家也并不追究来客的真实身份,只要不在集市中寻衅滋事,谢家小厮们对待每一位客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畏惧也不亲近,不轻贱亦不谄媚。
今日在市集门口轮值的小厮十三就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即使他已经眼尖地瞧见来客跃下马时掌心只在衣袍蹭了蹭,深蓝色的布料表面登时多出一道浅淡的红色印记,而对方上衣袖口处所沾染的星星点点脏污的色泽也难免惹人深思。
但十三始终面不改色,他上前几步打算自客人手中接过缰绳。
“这马烈性,还是我牵着吧。”诺布次仁制止了他的动作,马儿在身侧适时撅了撅蹄子。
既如此,十三便自然而然地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为他领路。当然站位也很讲究,只堪堪领先客人半步,身体微侧,青色短衫上绣缝的“十三”二字醒目却不突兀。
他的步子已经尽量稳重又轻巧,但不出五步,诺布次仁便断定眼前这个身形清瘦的小厮是个全然不会武的弱鸡崽子。
这倒是难得一见。
当今世道,人人尚武,有门路的自然是寻名师相拜,没有门路修习的也自会跟随买来的书册学一些市面流传的寻常拳脚功夫。过去十年间周朝皇帝在民间印发数万本基础武技图册,据说街上随便哪个垂髫小儿也能照着耍两式花架子。
更何况如今的谢家在陇右道颇有些说一不二的威望,虽说无论是谁在隶属谢家的市集中闹事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是难免有些借着醉意生事的糊涂人,接待客人的小厮没些功夫在身上怕是不好自保也不利于维护秩序。
甚至可能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至少诺布次仁此刻就在心里盘算着,稍后他是否能够利用这一点做些什么。
“来时路上思忖着要换副马掌,这会有手熟的师傅吗?”诺布次仁仿若不经意开口问道,“我这马实在性子烈,定要那手上有功夫的来。”
谢家小厮待客确实是一视同仁,但开张做生意另有一条规矩是花多少银子办多少事,来客的花销自然能够决定他所能享受到的待遇水准,这也是生面孔在市集内打探消息交易货物的绝佳敲门砖。
更换马蹄铁便不是一笔小开销,上好精熟铁所铸的马掌本身便价格不菲,甚至要远超过寻常刀剑,与此同时马匹安置在上等规格马厩一天的嚼用也不是几个铜板就能对付掉的。
“黄三爷后日会到赤岭,到时交给他老人家准没错。”十三热情地补充道,“三爷手上功夫便是家主也赞不绝口,振武军战马换掌也多来此请三爷出手。”
周朝驻守鄯州铁骑的名号数年内曾几度更易,在陇西少有人使用“振武军”这样正式的称谓,人们通常只是笼统地称呼他们为“边军”。
“那敢情好。”
诺布次仁其实并没有细听十三说了些什么,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转移。
赤岭市集为贵客准备的上等马厩位于一座较偏僻套院中的第二进,院落很大,马厩是单独分隔的一间间小屋,空气中闻不到丝毫牲畜便溺的臭味,显然屋舍内外各个角落都被打扫得极为干净,地面尚有未干的水渍。
十三为他打开一间空着的马厩,“这环境,您可还满意?”
“不错。”
诺布次仁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随即他得到了一块与马厩编号相配对的令牌,在市集内的花销都可以出示令牌记账,离开时再一并支付。
其实他是不满意的,上等马厩里的马匹确实被照料得很好,各个英俊不凡,但诺布次仁有一双相马的利眼,一望便知这些马儿比起最顶尖的战马仍有不小的差距。只是诺布次仁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望,这一点他凌乱的须发功不可没,外人很难窥得他真正的表情。
离开这间院落前,他的眼神状似无意地自套院第三进的门扉处扫过,他知道那里有更好的骏马。诺布次仁自然没有能够穿透墙壁视物的本事,他只是仗着内力高深五感过人,听到了更深一进院落中传来的声音,马儿们喘息匀细,嘶鸣有力。
只是这第三进的马厩是为边军的战马和市集中最尊贵的客人所准备的,这也是他刚才不曾发表任何意见的缘由。在赤岭市集中,开销水准会决定各方面的待遇水平没错,但若是刻意地追求更高的,与自身条件不匹配的档次只会显得愚蠢或是别有用心。
谨慎,学会适可而止,是为人处世行走江湖最适用的准则之一。大多数时候诺布次仁都能很好地践行这一点,虽然晌午时他刚刚犯了错,导致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一时冲动买单。
“咻——”
清厉的骨哨声自高处响彻,纵然过去来赤岭市集时听过许多次,但每一次这样的声音响起时诺布次仁都会下意识追寻源头,源于武者规避危险的本能。
“这是箭塔换岗的哨音,”小厮十三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赶忙解释道,“每隔两三个时辰便响一次,初时可能您会不习惯,听多了便也习以为常了。”
诺布次仁瞅了一眼对方清而亮,似乎无畏无惧的眼眸,决定“好心”地告诉他一件往事。
“想来你没听过赤岭市集内响箭射出的声音。”
响箭构造微有特殊,箭杆有窍眼,招风而飞鸣,亦称鸣镝。
赤岭市集内均匀分布着十二座高耸的箭塔,其中射出的可不是寻常箭矢,每一座箭塔中都布有一架重弩,威力甚大。这样的重弩在过去只会出现在装备精良的军队中,乃是攻城利器,谁都不知谢家如今布置的重弩到底从何处得来。
曾有在市集中动手伤人的吐蕃小贵族当着谢家家主谢独鹰的面大放厥词,最后的下场是被三百步开外射出的数支箭矢穿胸钉死,那可是无为境的高手,纵然身着护身甲胄也逃不脱挡不住这十二连弩的攻击。当日鸣镝急射的破空声如同催命符一般,为在场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诺布次仁没什么深厚的文学功底,明明该是惊心动魄的场景在他讲来却是干巴巴地乏善可陈,寥寥几句后他自己也觉得没劲,兴致缺缺地打发走仍有几分好奇的十三后转道去酒坊。
突然驻步不前的他将视线落在远处并肩同行的三道背影上,只消一眼便认出站在最左侧的是他的义弟阿飞,另两位则是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
站在最右侧的女子是他所眼熟且印象深刻的模样,身着男式青衫,外罩一层半透薄纱,在日光下浮泛粼粼波光。她英姿挺拔,长发高束成马尾,身后背负一柄长刀。
那女子也敏锐,回眸时与他视线对个正着,她的动作也引得身侧二人齐回头看。
阿飞兴奋地挥手呼唤道:“大哥,次仁大哥!快来!”
与略微不修边幅的诺布次仁相比,少年阿飞衣着倒是齐整,布料花纹繁复鲜艳,戴有零碎绿松石和玛瑙串缀的饰品。他的脸颊被高原日光晒得微红,笑起来露出一口醒目白牙。
他兴高采烈地招呼自己最敬爱的大哥来与新结交的友人相识,丝毫未察觉一旁负刀少女面上严肃凝重的神情。
谢了春轻扯腰间金属细链,它精致小巧得像是无用的装饰,但随着扣锁开合的“咔哒”声,身后背负的长刀悄然沿细链滑落坠于腰侧。
眼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她反手握住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