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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桂花飘香,京城西山枫叶渐红,路上行人裹紧衣裳,康乾二十五年的秋天不紧不慢到来了。
京城一隅,百年伯爵府忠勤伯府大门外面,几个老成的仆人架着梯子,小心翼翼摘下一顶大红灯笼,把库里取出来的白灯笼挂回原处。
一身素服的二管家站在台阶上,踮脚叮嘱:“左边高些,再高些!”
三个月之前,忠勤伯孔连捷出京公干,途中赶路患了热伤风,等回到京中,已经病得很重了。接连换了几位太医,都没能好转,熬了这么久还是去世了,消息传开,不少人叹息:孔连捷恭谨能干,颇受皇帝信赖,还不到40岁。
伯爷夫人苏氏,原来的忠勤伯世子、如今的新任忠勤伯孔昭服丧三年,谢绝宴请,闭门不出,日子归于平静。
府里内院“翠竹院”,孔连捷第三房小妾吕红叶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赶我走?”30岁的吕红叶容颜憔悴,双眼深陷,瘦骨伶仃地一阵风就吹走了。此刻她愣在当地,脸色比发髻上的白绒花还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在这里守孝,还能去哪里?还庄子里,府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
周朝规矩,像忠勤伯府这般积德行善、重名声的公卿之家,丈夫去世,妾室尤其是年纪不大、没有子女的妾室,是可以有多种选择的:第一,府里给一笔钱,妾室归家;第二,给一笔薄薄的嫁妆,安排嫁人;第三,如果妾室不愿离开,府里像以前一样发钱发粮,给妾室养老。
哪有孝期未完,就把妾室扫地出门的?
站在吕红叶面前的是伯爵府内院管事嬷嬷,姓孟,圆胖大脸,胖墩墩的,下人背后叫她“墩子”,当面谄谀地叫一声“孟妈妈”。
孟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我还没说完,三姨娘就发脾气,性子也太大了些:夫人的意思,不是赶姨娘走,是请姨娘到庄子小住,等院子修缮好了,再”
吕红叶柳眉倒竖,捏一块白帕子,指着孟嬷嬷鼻子:“我呸!我是伯爷堂堂正正的姨娘!过了明路、立了文书、摆了酒的!我入府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这话是真的。
吕红叶是跟着孔连捷原配、原山东布政使嫡次女马丽娘入的伯爵府,当年才7岁。马丽娘精明能干,嫁给孔连捷十年,先后生了嫡长女、嫡长子,抬了两房姨娘,把庶出的两个孩子养的妥妥帖帖。康乾十三年,马丽娘病重,把吕红叶抬为第三房姨娘,与嫡子嫡女自成一派,虽然死了,也令孔连捷填房、如今的忠勤伯太夫人苏氏的日子并不好过。
没人比孟嬷嬷--苏氏陪房妈妈更清楚这些了。
“好大的胆子!”孟嬷嬷眼一翻,平时挂着笑容的脸庞甚是吓人,“夫人的话,你也敢质疑?谁给你的胆子?告诉你,今世不同往日,可不是你这贱婢放肆的时候!来,让三姨娘换个地方,醒醒脑子!”
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妇人从门口冲进来,一左一右握住吕红叶胳膊,手像铁钳子,疼得她“哎呦”一声。
孟嬷嬷从怀里掏出一块月白绸缎手帕,走前两步,塞进吕红叶嘴里,叉着腰喊:“给我抄了她的箱笼,对着单子,看看府里丢了什么!”
她头一偏,余光瞥见自己的丫鬟秋菊偷偷溜出院子,心里放松不少--孟嬷嬷也好,苏氏也罢,不可能不顾孔昭的感受。
这个念头在几分钟之后成了泡影:翠竹院、内院垂花门、府里二门、伯爵府偏门孔昭的影子,不,哪怕孔昭随从、小厮也没露面。
难道秋菊被苏氏的人抓住了?
被四名妇人抓手抓脚、抬出偏门的吕红叶像一只困兽发出呜呜的声音,鬓角青筋直冒,口水都流出来了。
门外停着一辆平头黑棚马车,车夫粗手大脚的,一看就不是伯爵府的车架。
深深的无力感把吕红叶湮没了,扭着脖子往回瞧,终于发现熟人的影子:秋菊没命似的奔过来,头发散着,满面泪痕,话都说不清楚了:“姨娘,姨娘,伯爷说没空,把我赶出来我在门外磕头,也不许我进去,我就去找伯爷夫人,夫人说,一切听太夫人的”
马丽娘临死之前,现任忠勤伯孔昭才4岁,半懂不懂的,马丽娘指着吕红叶说“娘的妹妹,你得叫红姨”,孔昭乖乖叫“红姨”。
士为知己者死。
为这一声红姨,吕红叶梗着脖子,护着小小的孔昭,和新任主母苏氏斗了十二年,在孔连捷面前邀宠、打击苏氏生的两个儿子
孔昭长大成人、迎娶陆氏那一天,吕红叶觉得自己功德圆满,虽然没有孩子,也能享一享清福了。
此时此刻,吕红叶疯了似的喊起来“你说什么鬼话,你把昭哥儿叫出来,你骗我。”
打断她的是孟嬷嬷,目光满是轻蔑:“我呸!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伺候人的小妾,端茶递水倒马桶睡脚踏板的玩意,还把自己当正房奶奶了!做你的春秋大梦!陈氏!”
一个经常出入府里的人牙子迎上来,听孟嬷嬷说“找个山沟子,别让她跑出来,要是哪天回府里闹事,哼哼,你可留神,别在城里做事了”,便点头哈腰地,连说“不敢”。
吕红叶全身血液沸腾了。
昭哥儿,不,孔昭他怎么会?自己是看着他长大的!自己是他亲生母亲留下的人!自己相当于他的姨母!自己伺候过他的父亲!
孔昭小时候对她亲亲热热,偷偷告诉她“太太(苏氏)对我不好,只对弟弟好”;等年纪大了,孔昭对她客客气气,当着府里人的面,不便多说什么,私下里还是很亲近的,逢年过节给她的赏赐是第一等的。
说实话,孔连捷一死,吕红叶预感苏氏会拿自己出气,怎么,怎么孔昭也变了个人?
两名仆妇用绳子把她捆成粽子,掀开帘子,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往车里一扔。吕红叶狼狈地在粗布坐垫打个滚儿,脑袋顶开青布帘子,眼睛凑到车窗:
偏门里走出个穿着白色孝袍的青年人,昂首挺胸地,一看就是有头脸的--伯爵府大管家孔善财最小的儿子,孔昭随从,孔大河。
整座忠勤伯府无人不知,孔大河是孔昭的手脚,眼睛,某种程度上,孔大河的话就是孔昭的意思,就连太夫人苏氏、伯爷夫人陆氏也指使不了孔大河。
吕红叶喜得眼泪流出来--是孔昭派来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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