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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以东偏南,不数十里出了龙庭郡,紧挨着便是玉陵郡,东流入海的大河之水与贯通南北的运河之水交汇于此,漕运、海运因此地利而兴。
玉陵郡城南郊外有大小码头二百余,四方商旅云集,天下物产汇聚,穷目而望,但见岸上沸反盈天、车马民夫多如蚁聚,水中千帆万舸连绵数十里,熙熙攘攘、日夜不息,其繁华忙碌之景象,一时难以尽述,正所谓集天下之精华以养中州。
码头西面,有一条极为宽阔平坦的官道直通京师,道上运货的大车络绎不绝,人喊马嘶、喧闹无比。
沿着官道向西,行不出三五里,道旁忽有一道绵延不尽的红色高墙,圈占下一大片极广阔幽深的丘陵山林,山林之间隐约可见许多华美精致的飞檐拱角,山顶高处则可见到恢宏壮丽的楼阁,鸟鸣幽幽、丝竹隐隐,与官道乃至不远处码头上的喧闹比较,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行路之人经过这红墙时,往往都要小心约束车马,谈笑喝骂也会刻意压低嗓音,更别提隔着墙头,时时可见如林的戈矛经过,寒光耀目,连带着甲声铿锵,教人生不出半点儿放肆喧哗的心思胆量来。
圣裔高姓、玉陵慕容氏,便是这红墙内偌大山林的主人。
慕容氏园林内,一高一矮相邻两座小山上各自建了一矮一高两座楼阁,此消彼长,倒显得两座楼一般的高了。
两楼之间架了一座木拱虹桥沟通往来。
虹桥之上,明月相伴、清风徐来,向北可俯瞰郡城十万家灯火,向东则遥见明焰照江,如一条火蛇般蜿蜒至天际。
慕容春晓立在桥中,瞧着眼前巨大的月轮出神。
一位头戴玉冠、身着深紫色云纹银蟒袍的老人缓步踏入桥中,他相貌不过中人之资,双眼却极有神,虽须发皆白,腰背却极挺拔,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不经意间便流露威严之态。
慕容春晓转过身,见到老人这幅打扮,行礼道:“祖父这是要入京?”
老人赫然便是当代慕容氏家主慕容盛,他看向慕容春晓的眼神中颇多宠溺,点头道:“刚得的消息,明日大朝会。这陛下啊,不急不躁隐忍了这么多年,终究也有坐不住的时候,也是呢,生死之间,有几人能看得开?”
慕容春晓俏皮一笑,伸手朝官道方向遥遥一指:“可不是,即便是您老人家,已是天底下最富贵如意不过的几个人,不也要日日对着那道墙糟心?更遑论忙忙碌碌、殚精竭虑了一辈子的天子了。”
“阖家上下,也只你这妮子敢跟我说这些话!”
慕容盛笑着摇头,双目开合之间,却是多了几分肃穆追思之意。
西征大胜后,天子权威大张,天下豪阀无不恭顺,那时节任你在地方上如何树大根深、作威作福,圣旨一下,也要举族连根拔起、迁徙充实京师,史册上称颂先皇功绩,所谓“迁移门阀、厘定规矩”,便指此事。须知“厘定规矩”这四字,非等闲可用,非得一扫积弊、开辟新制方可。譬如那年代久远、近乎神话传说的《轩辕圣皇本纪》里,也才用了“扫平天下,厘定规矩”八字。
当初先皇巡幸玉陵,见了慕容氏祖庭所居山林,那时尚无这红墙,却不乏私军大营的寨墙,大半个玉陵郡都为其一家一姓所有,不远处郡城中的郡守、连同码头上的税官总监,均要仰慕容氏家主的鼻息,形同家奴。
先皇在官道上下了马,一剑刺在马臀上,那马儿受了惊,沿着官道狂奔而去,先皇将宝剑插在道旁,回头笑着对慕容氏家主说道:“也不必迁到京师了,自此处始,马儿停在何处,这一线以南十五里内的山林便是朕给你慕容家的封土,你家在郡中的其余土地朕要收回,就以这漕运海运上的一成收益赎买,期限么,你家在西征和南下平叛里殁了一十三个宗师,便是一百三十年罢。”
慕容盛显然是想起了这段往事,凭栏而立,遥望着玉陵郡城,喟叹道:“想我慕容氏圣人苗裔、与世长存,历代家主居于此山林,不知见过古今多少英雄人物,封侯拜相、定伯匡王、成灵气焰,转眼却又繁华凋谢、零落尘土。这荣枯胜败、显晦兴亡的轮转乃是天数,任你如何豪杰了得,都挡不住势改时移,戚鼎如此、先皇如此,你曾祖如此,如今却是轮到陛下了。”
慕容春晓收起笑容,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想豁达如祖父,仍对姑奶奶的事耿耿于怀。”
慕容盛摆摆手:“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提也罢,对了,那吴二三如何了?万柳庄保下他,可是有些越界了,天子倒还罢了,谷神殿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
慕容春晓正色道:“我在万柳庄与吴二三打了个照面,看他的行止,怕是还不知晓上几代人的恩怨,今次万柳庄放他出来,想是存着引蛇出洞的意思,毕竟他这一支藏匿深山多年,忽就轻易让人屠尽,怎么看都是有人别有用心,想把水搅浑呢。”
她看了祖父脸色一眼,笑道:“说到底,他与咱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要处置,也该是祖父处置,万柳庄确实有越俎代庖之嫌。对了,万柳庄里那树血海棠快要全开了。”
慕容盛身躯一震,嘴上仍是不饶人:“哼,些许渊源,从戚鼎开始就断了,老夫才懒得管这闲事。万柳庄爱管就管去,这会子才来扮痴情给谁看?早干什么去了!”
他转头朝最宠爱的孙女眨了眨眼:“那你属意的那个黑鸦校尉呢?也是才得的消息,似也是个不安分的主,有吴碍赏识犹不知足,还与兰陵王过从甚密?”
慕容春晓两颊微红,不依道:“哪里就属意于他了,刘屠狗原本是孙女闲来落子,不想竟牵扯出病虎石原来,人家如今有两位神通做靠山,哪里是我能轻易拿捏的,也只能刻意交好,求一个互惠互利了。”
慕容盛哈哈大笑:“这可是言不由衷了,再如何刻意交好,也犯不着深夜入营探伤问病吧?”
他转过身来,宠溺中又带着几分郑重:“无心纸的事,虽最后出了差池,亦足见你的孝心,祖父老怀大慰。你自幼拜师灵山,自与家中那些女孩子不同,祖父也不愿拘束了你,只是有一条,千万别忘了你姑奶奶的前车之鉴。戚鼎、吴二三、刘屠狗这等因时而兴、乘势而起的人物,总是要时刻披荆斩棘,稍有不慎便刀斧加身的,纵使是咱们圣人门庭,一旦跟着下了场,也是后果难料。你且看那南史椽,日后无论成败,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了?”
慕容春晓眨了眨好看的丹凤眸子,点头应了,继而小心翼翼道:“咱家与灵山都是倾向于太子,然而看今上近些年的举动,先是不遗余力栽培其余皇子,又支持着敖莽引佛门北来,吴碍更收了窦红莲为徒,不再对着魔门喊打喊杀,之前曹虎头大军征北雷声大雨点小,内里更把阴山许给了阴山玄宗与贺兰长春,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灵山三位祖师对此可是极为不满呢。”
慕容盛双手入袖,沉吟道:“姬室连同出一脉的谷神殿都是百般提防,更遑论势大难制、与各家盘根错节的道门了,天子这些举动倒不是刻意针对太子,只不过若是太子一味借助道门和世家,日后登基就有被架空的危险,今上权衡之下另择贤能也并非不可能。这是想在神通论道之前,就将天下气运有所改易,到时也好有更多的本钱来讨价还价。是以你这个灵山行走,可不要太过称职了。”
慕容春晓嫣然一笑:“孙女知道轻重,我首先是姓慕容,然后才是灵山弟子。若真如祖父所说,那天子剩下不多的时光里,怕是会如先皇当年拔擢戚鼎俞达等人一般,不遗余力奖掖寒门了?”
“敖莽这些年能独得圣宠,不就是天子见他有不臣之心、不平之意,又有胆量、有手段,一心一意打压世家、裁抑教门的缘故吗?让吴碍这个和尚来当镇狱侯,就更是如此,不是说真的对佛门尊奉有加,实在是佛门稍弱,需要扶植起来好与道门制衡。当年世家与道门联手,平了才建成大半的京北大甘露寺,天子嘴上不说,心里怕是恼怒得很呐。法十二背佛北上,除了一个鲁绝哀,竟再无人阻拦,看似容易,又岂是侥幸?一个诸王夺嫡,各家都有了小算盘,就再也无法齐心合力喽!”
慕容春晓摇摇头:“陛下的武略远逊先皇,文治却要超过,只不过若佛门仅是在神通高人的数量上稍逊,世俗的手段倒还能弥补一二,如今虽无道家天人现世,但终究史不绝书,然而却从不曾听闻佛门出过如此人物。真到了道统存续的紧要关头,佛门如何争得过?”
她微微沉吟,有些不确定地道:“刘屠狗的坐骑成了气候,曾在灵山伏魔岭无际崖内见两人相隔万里争斗,比之鲁绝哀那道一锤子买卖的刀气长河不知高明多少。它出来后虽近乎失忆,只记得一鳞半爪,但孙女事后结合万柳庄中见闻推断,其中一位似乎便是万柳庄庄主,连同崖里那位,若无意外,不是天人也差不多了。”
虽是灵山行走,然而许多门中秘辛,仍旧不是慕容春晓这个灵感境界的后辈弟子所能触及的。同样的,慕容氏与戚鼎及万柳庄的恩恩怨怨,包括那株似乎祖父和万柳庄主都十分珍视的血海棠,她亦只是知晓大概,许多来龙去脉都不甚了了。
“一场西征,终究是便宜了姓蒲的,只委屈了你姑奶奶……”
慕容盛言语中不乏二百年不曾释怀的愤恨沉痛,他冷笑道:“佛门是没出过天人,可若是能在中原和北地站稳脚跟,甚至传到戎狄之地去,那可就不好说了。”
慕容春晓悚然一惊:“祖父的意思是?”
“明日的大朝会虽有些仓促,却也算不得天子一时心血来潮。除了因得了军功大摇大摆回京的兰陵王,汝阳王也已秘密抵京,甘州落霞公西氏派了少主进京谢恩也还罢了,这几日间,包括凉州射雕李氏的少主在内,各大藩王、边镇的使者也陆陆续续到了城外驿馆,嘿,西征虽只成就了少数人,可大伙儿好了伤疤,自然又眼红起来了。”
慕容春晓颇觉不可思议:“难道天子要发起第二次西征?这大战一起,牵连日久,天子的寿数能等得起?”
她说罢又顿住,摇头笑道:“是孙女想左了。此一时彼一时,西域早平,剩下不过势力大不如前的白戎七姓,哪里还需要二十年才功成?这事儿的难处不在征战,而是难在如何稳住北边的狄人、稳住云州的妖蛮、稳住中原和江南,难在事前事后如何让各家都满意。难怪公西氏形同造反,天子却不闻不问,否则即便鹿公尚在、敖莽看重,也断不至如此。”
慕容盛听了欣慰一笑:“若是你爹这一辈能有你一半儿的聪慧,祖父也就可以退下来颐养天年了。”
他还要说些什么,一侧楼阁中忽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走进虹桥,躬身道:“老太爷,青州海东帮运盐的船队靠岸了,随行的还有青州水师的两艘内河战舰,舰上有人到府投了帖子,署名是怀德侯府上的老侯爷,还有青州龙额将军东方持国。”
慕容盛与慕容春晓对视一眼,讶然道:“俞达竟亲自来了?这可是稀罕,叫人备马,老夫要去迎一迎这个老对头!”
他说罢拂袖转身,匆匆下楼去了。
慕容春晓朝他背影行了一礼,回身又望向天上月轮。
一双妩媚的丹凤眸子在月光下越发清亮,她轻笑一声,喃喃道:“今夜分外得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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