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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我的长官,这是他亲口承认的。我没有这样的长官,没有……”伤者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他执拗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的叹息。
尽管身为一个俘虏,我不可能接触到更高层的信息,但我隐约觉得这件事并非如我所见的那么简单。所有对克劳福将军的不公正对待似乎都隐隐影射着他背后那个身居更高位置的伟大统帅,温斯顿帝国的第一顺序继承人,现任温斯顿帝国德兰麦亚行省总督的路易斯王太子。而将军隐忍着承受这样的屈辱,任凭那些无耻的小人在他面前挑衅诬蔑,似乎也是与太子殿下的利害相关。
在绿影溪谷的那场战斗过去之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德兰麦亚守军多次向克劳福将军发动反扑。无论是突袭、夜袭还是正面交锋,他们都一次次在克劳福将军面前败下阵来。他们的反击毫无成效,既没有明确的战略目标,也无法真正重创自己的对手,一点也看不出弗莱德曾经在我们面前展示过的精妙的用兵手段。甚至于,我感觉我的战友们只是在一味地试图阻拦温斯顿人的脚步,他们的一切作战都像是徒劳无益的绝望挣扎。我不知道我的战友们那边都发生了些什么,不知怎的,他们每败一仗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了一分。越来越重的阴云覆盖了我的心头,让我不敢去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一阵莫名的温暖——我想我渴望的就是这个。
“干得不错,你挺不错的。”看守点着头对我说。
……是我无法抛弃的责任啊!
“看什么看!快给我滚蛋!”我无法承受这样的注视,只能用凶恶的大吼掩盖我的愧疚。我觉得我的心里好像有些什么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搅动,撕扯着我的血管。我真的很想拉住他,告诉他我的忧虑和担心。但我不能,我必须做我应该做的事。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缘故,将军并没有过多地为难我们这些俘虏。仅就俘虏的待遇而言,我们的伙食还过得去、劳役也并不没有达到压断人骨头的地步,重病的人甚至还可以得到一些基本的救治。当然,衰弱和疲惫是不可避免的,辱骂和鞭打也时有发生。看守和俘虏之间的冲突从来都不会停止,我们总是那些军队最底层的士兵欺压、凌|辱、发泄怒火、找回自信的最佳目标。
“怎么样?有没有伤着眼睛?还能看见吗?”我一边将盒子里的药粉轻轻撒在那士兵脸上的伤口处,一边关切地问道。一丝血迹沿着他的眼窝渗下来,我不知道那是来自他额上伤痕的血迹,还是来自他破裂的眼球。
这些天来,我一直和我的士兵们在一起。作为俘虏,我们被迫在温斯顿人的监视下干些粗重的活计:搬运木料、装卸食物、为他们的临时营地搭建帐篷和栅栏。原本克劳福将军打算免除我的这些劳役,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那些忠诚勇敢的士兵们即便是在生死关头也没有抛下我,我又怎么能在这屈辱的时刻不和他们在一起呢?
我躺在树阴下,用双手覆在我的脸上。泪水溢出我的指缝,从两腮滚落。我感觉得到他们绕我的头脸,一直流转到我的后脑。在泪水会聚的地方,一阵剧烈的酸楚刺痛了我的神经。
“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告诉你,在这里我说了算,我要他死,他就绝不能活着!”温斯顿看守嚣张地大叫着。他的面颊涨得通红,似乎正在从这种鞭打和受刑者的痛苦中享受乐趣。
德兰麦亚人的败退并没有给自己真正的对手增添荣誉,将军无耻的上司和同僚们一次次将他的功绩侵占、吞没,而将所有的损失统统扣在他的头上,让他承受本不属于他的耻辱。尽管我知道将军的所有光荣都来自于我的战友们的流血牺牲,数以千计的德兰麦亚人都死在这个中年将领的手中,但我仍旧为他深感不平:将军的功绩是以自己的勇敢和计略在战场之上堂堂正正赢得的。杀人或者被杀,这本就是生存于这个战乱年代中的人们不得不屈从的命运。作为战争中的军人,将军只是在履行自己的义务。姑且不论这场战争的是非对错,仅就评价一个“人”的角度来说,克劳福将军是一个好军人、好战士,无愧于一个武者高尚的名声。而那些躲藏在阴影中炮制阴谋的人们,为了他们不可告人的利益剽窃了克劳福将军的荣誉。他们侮辱了一个远比他们高尚得多的灵魂,我憎恶他们尤甚憎恶那些被责任所迫亲手制造杀戮的人。
最苦的是,此时我还要装出一副卑贱的表情,讨好地望着那个看守,看着他像对待一条好狗一样对待我。
那天晚上,在看守的安排下,我离开了拥挤的俘虏帐篷,搬进了给一些临时人员住的狭窄的单身帐篷。
“这是命令!”我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两眼却乞求地看着我的副官。
“长官,您辛苦了。您要不要……”
我得到了一个称号:“奴颜的基德”。
温斯顿看守没想到在俘虏中居然还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先是一愣,而后愈加怒火中烧。他抛开了倒在地上的伤者,举起鞭子对着面前这个勇敢的人没头没脸地抽打起来。每一鞭下去,那个德兰麦亚士兵的身上就多出一道血痕迹。
“端盆清水,给他的腿洗洗伤口,再给他涂上这个。这是上次我从军医那里弄来的伤药,还算管用。”我从怀里掏出两个轻巧的小盒子,塞给多布斯一瓶,转身看向那个替战友出头的士兵。
“你……”多布斯还要为我说话,却被我拦住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累。这种累不是来自肢体和骨骼的疲乏,而是来自我的心。当温斯顿人露出杀戮的苗头时,我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战争中,前线俘虏的生命是最没有保障的。一旦冲突开始变得激化,这些手无寸铁身体羸弱的人怎么会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百战精兵的对手?即便克劳福将军因为某些原因善待我们,也绝不会眼看着敌人的俘虏在自己的军中制造骚乱。如果我是他,也不愿看见发生这种事情。我不怕死,也并非没有做过牺牲士兵生命的事情。可是我还记得那真正让我成为军人的血淋淋的一刻:一个士兵的死,要有他的价值。
“不用你来可怜我!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家伙!”那个高大的士兵一挥手,将我手中的药盒打翻在地。他挣扎着站起身,摇晃着向自己的战友们走去。在他那件破裂的衬衣外,纵横斜穿着数十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翻起身,紧紧地抱住他,不是像个战士在拥抱他的战友,而是像个子弟依恋他的父兄。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一个男人的胸膛,若你从没有过这种孤独无助的彷徨,就绝不会理解这种空虚的感受。
“住口!”我大声打断了他的话,“想想我们的身份,我们是俘虏,这里没有什么长官不长官的,我们唯一的长官……”我指了指身边那个趾高气扬的温斯顿看守,竭力克服着自己的鄙视和敌意,挤出了一个谄媚的笑脸,“……是这位先生。您说呢,长官?”
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又回过头来教训这两个可怜的人。直到我觉得他离开的距离足够远,才唤来了不远处的多布斯,把这两个重伤的人拖到一片阴凉地去。
“我……我会的。”
在从军的这些年里,我并不是没有流过眼泪。但像现在这样放开嗓门嚎啕痛苦,却还是第一次。不被理解的委屈像条毒蛇一样纠缠着我的心,让我全身的肌肉一阵阵地痉挛。我觉得前胸一阵发凉,左胸膛内多出了一个大空,拼命地向外喷射着寒气。我像个孩子一样蜷成一团,格外地渴望着什么。可我渴望的又是什么呢?
“长官,可……”大胡子的费斯特指着地上的伤者,激愤地想要对我说。
“呸!”费斯特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愤恨地转身离开了。他边走边说:“妈的,早知道就不救这个贪生怕死没有骨气的……哎!”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了。
看守的行为极大地激怒了俘虏们,散落在四处的德兰麦亚战俘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向这边聚拢起来。有些人捏紧了拳头,敌视地看着施虐的凶手。四周的温斯顿士兵也发现了这不同寻常的景象,警惕地向这里望来。他们手中的武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似乎正在期待着吮吸鲜血的味道。
“算了,放过他们吧,毕竟是条人命啊……”万幸,这个看守仅存的一点慈悲在这个时候恰好占据了他的思维。他厌恶地看了看脚下的两具躯体,傲慢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