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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妈妈的精神变得很差,爸爸的身体也逐渐衰弱下去。后来,妈妈的神志变得不太清楚,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摆四副餐具,一定要等小杰夫会来吃饭。我们要劝她早些吃,她就默默地流泪。有时候……有时候她捧着我的脸喊我杰夫,告诉我不要去参军,不要去打仗,说战场上很危险,很危险……”
听到我的喊叫声,皮埃尔似乎受了雷击,僵直在当场。
我欲哭无泪。
我从未见过我的兄长如此哀痛的表情。
他的手掌冰凉。
时隔五年,我穿越了整个德兰麦亚,沿着这片广阔的疆域转过一个大圈,经历了恐惧、死亡、杀戮、暴虐、阴谋,由一个怯懦无知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军人,最终回到这里。我以为我回到了我的起点,可以在这里找到五年前的一切。
“他们去阿布格进货了?去桑坦姨妈家了?在乡下杜开尔舅舅家……”我怀着绝望的希望把一个又一个我能够接受的答案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可是你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有的是我们能够接受的,有的则不能。
但是,我原本不必承受他们那样的目光的,倘若没有战争,我本应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些嘈杂的街道中过着卑贱却又满足的生活。
我有那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啊!
“妈妈去世后,爸爸的情况变得更糟。他每天都要喝很多酒,醉了就哭,或者是打人。后来,里德沦陷,温斯顿人占领了这里,很快他就连床都起不来了。他总是跟我说起你,说起母亲,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有一次,他对我说,当个酒馆老板是最好的,他曾经跟你说过。他很后悔让你去服役,说是当时如果花钱打点一下,让你避过兵役,你就不会死了。没过多久,他也去世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看这那两块象征着我最亲近的人的石头,我忽然觉得很冷,无论再怎么厚实的衣物也无法驱散我身上的寒意。这是一种从心底一直透入骨缝之间的寒冷,在这世上只有两双手臂能够用最慈爱的温暖为我驱散他们。而现在,我再也无法得到它们了。
我这才看见他的脸。
有时候里贝拉公爵也会来,哦,他已经不是公爵了,赫诺尔陛下因为他在战争中的败绩削去了他的爵位,现在我们应该称他为里贝拉伯爵。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的降级不过是宫廷争斗的结果,但这个古板正统的贵族长者却坚持自己应当受到这样的处罚。他曾是路易斯殿下的军略教师,很受殿下的尊敬。尽管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有时候我真不愿见到他: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接人待物时始终遵循着古朴高雅的规范礼仪,这使得我在他面前十分拘束。不止是我,即便是贵族出身的卡莱尔也对伯爵的举动有些难以忍受。我猜唯一能容忍他的刻板严谨的也就只有路易斯殿下了吧。
“我说了长官,我们还没开……您……您说什么?”柜台后面猛然抬起一张方正的面孔,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兄长的脸。他的声音颤抖,慢慢地站起身来。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算当逃兵被送上绞刑架也要回家。我的父母因我而死,对于一个儿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罪孽吗?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父母不在了。
皮埃尔深深地低下头去,用力地摇摇头。
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那给予我生命、抚养我长大,用他们全部的爱和关怀包围我,让我时刻都能感觉到温暖和安全的两个人不在了。
我轻轻推开木门,撤下了回“家”的最后一道屏障。
“哦,长官,对不起,我们还没开始营业……”柜台后面传出一个年轻而熟悉的声音,我的心立刻像百灵鸟一样欢唱起来。皮埃尔,我的兄长,他居然在家,他回来了!
“不给我糖,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哥哥……”我重复着童年时与兄长打闹时常说的言语,缓缓地摘下头盔,眼中续满泪水一步步走向我的亲人。
“不要在意侍卫长的身份,基德先生,那只是让您不受侵害的权宜之计而已。您是我的客人,无论您要去哪里都不必得到我的许可,哪怕您现在就要离开,我也无权阻拦您。只是,当您离开的时候请务必告知我,好让我不必为您的安全担心。”
无论我曾经做出过什么让自己骄傲的业绩,此刻它们都变得失去了意义。我曾以为我长大了,成了个真正的大人。可父母的死取消了那一切,把我变回那个玻璃一样脆弱的孩子。我觉得无论多久,我都永远无法习惯没有父母保护的日子。承认这种软弱,我丝毫也不觉得羞耻。
“妈妈是被马车撞死的,听人说,她当时喊着你的名字就冲到马车前面,车夫已经来不及停住了……”
屋子里很暗,窗上的木板还没有撤下。阳光从墙板的缝隙里安静地漏进来,我看得见细腻的灰尘精灵般在光影中起舞。酒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是自然的,现在还只是上午,还没有到营业的时候。
恍惚中,我仿佛踏入了时光的河流。时间的流水在我脚下淙淙流淌,将我一点点摇向我年轻时曾经的影子。
如果说我初来里德城的时候还有所顾虑,怕给我的家人带来麻烦,那么现在这最后一点障碍也被扫清了。我大踏步走上前去,将双手扶在酒馆虚掩的门上。这熟悉的触觉瞬间就征服了我,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空空的,除了一把叫痛苦的锥子在拼命地刺,那里什么都没有。
对,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接受的,永远都无法接受,比如说……比如说我正在想却又不敢去想的这件事。
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天之后我才能正常走动,我右手手掌的皮肤差不多整个揭掉了,现在整只手掌覆盖着红嫩的新皮,在把握那些分量较重的东西时还是很疼的,我想我得有些日子不能自如地使用它了。不止于此,现在的我在做类似跑、跳这样的剧烈运动时肋骨和肌肉还有强烈的刺痛感,据医生说,这样的感觉可能还要持续一个多月。
“除了摇头你还能再干点别的吗!”我彻底丧失了理智,大声咆哮着,一拳打在皮埃尔的脸上。他仰面倒在了地上,撞翻了两三张凳子。他没有尝试着站起身,而是就那样大声号哭起来。
我的心在往下沉,飞速地沉下去。大地仿佛裂开了一个口字,把我的心脏整个吸了下去,让它直坠入幽暗冰冷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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