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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极右派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田菲快要毕业了,因为院长被调走,我理所当然的升任了院长,我预感到高处的危险,上级又不容我推辞,我只能维持着,一面努力的工作,一面小心的防范,从不发表任何见解。
七月盛夏的一日早晨,我正为人诊治,田菲来到了我的诊室,满脸踌躇。我停下来问她,她吃力的说:“白鸽先生,我,我要走了。”言语中含着深深的眷恋和歉意,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明不白,随后醒悟,向病人告了罪,拉着她飞快的赶到宿舍,急切的问:“出了啥事?”“姐姐要接我到省城念大学,我家里也要我这样做,我不得不去。”她的解释语气平淡,也许她并不在意那些事情。“哦,我支持你!”我意味深长的说,“去吧,念完大学你的前途就更加开阔。”为了安慰她,我继续说。此外,我不知该再说什么,我也不知如何送别,只是拉紧她的手。忽然,我灵机一动,我抱住她,在她额上印上了一个深深的吻,然后,微笑着说:“我没别的送你,愿我的吻祝你一路顺风,步步高升,别忘了,这还是我主动给你的第一个吻呢!”她哭了,又笑了,泣不成声,脸贴着我的胸脯,手抚着我的的脸庞。霎时,她的手滑落了,开了门,匆匆下楼,走了。我一步一步的踩着楼梯,我的脚感触到整个大楼的震动。
田菲离去后的第三天,我被确定为极右派,小城右派的头号分子,与此同时我被接触了一切职务,资本家、反动分子、间谍一类的罪名也为我罗织了一大堆。我的宿舍被清查,再普通不过的几本医药学著作也被搜去作为罪证。
我开始了无家可归的生活,被人关进一座矮小的牛棚,夜里便睡在那里,白天又拉出去批斗,定时定量供给饮食。我受尽了屈辱和折磨,但任凭别人怎样,我都一声不吭。被人骂,被人打,我只觉那是游戏,我蔑视眼前的灾难,只觉心外无物,自然豁达,不去理会他人的言行。人们折腾厌倦了,便关闭门户,不许我逃跑,待他们精力恢复,再行批判。不过十日,我变得蓬头垢面,污浊肮脏。
次年,我患了重病,行走困难,无心饮食,人们不再劳驾我,只当我是个临死之敌,暂且给我点宽厚的人道。最后受批的那一天,我彻底病倒了,在批斗会上我看到了田菲,我的恋人。我没有想到她会回来,更没有想到她也会参加人们组织的批斗大会,与群众同流合污,一起辱骂我,她身着学生装,表情严肃,俨然是党的女儿。在批斗会上我不动声色,一脸漠然,当我一个人躺在牛棚里的稻草堆上,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我感到自己正濒临绝境。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忆起田菲与我熟悉的情景,现在想起来只觉是一场梦,而我的整个人生是否就是一场不自觉的梦呢?别人的打击只能引起我的怜悯和蔑视,而她,田菲,她的背叛却令我肝胆欲裂!上苍呵,我已把心交给了她,她却成了我的负心人!
我已被她抛弃了,我的病正渐入膏肓,谁会来救我呢?恋人背弃了我,我还有何指望?轻狂浮浅的人们,你们再一次打击我吧,田菲既已那样,我还顾忌什么呢?父亲,母亲,兰兰,紫妃,不久,我就来看望你们!不,我不能马上死掉!我还要见你一面!田菲,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样做?你的善良,你的温柔到哪里去了?田——菲!你。。。。。。
我躺在草堆上,心思恍惚,神情憔悴,头脑昏沉,肢体麻痹,似睡非睡,我勉强睁开眼睛,视野迷蒙,看不清身外世界。此时已是深夜,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冷风呼啸、吹得棚顶的遮挡物啪啪直响,远处的夜猫子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身上血一滴滴僵冷凝滞。田菲的形象浮在眼前,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刺刀,那刺刀一如她的眼睛,放着阴冷的光,“白玉夫,你这个极右分子,人民判决你死刑,由我执行,你还有什么话尽快说出来!”
“我,我爱你,田菲,田菲——”刺刀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一下子拥住了我,吞噬了我。我死了,于地球而言,却在田菲的怀中得到永生。。。。。。
“白鸽!白鸽——”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呼唤我,这声音多么亲切、温柔、熟悉!我从稻草堆上硬撑起来,门无声的开了,却无人走进,我挺立起来走到门口,四下里没有一丝人影,我迷惑了:我是在做梦吧?我退回去,趴在稻草堆上泪流不止,诅咒这骗人的梦!而那梦中的呼唤声又激起我多么甜美、幸福而又饱含痛苦、辛酸的回忆呵!
第二天我没被揪去批斗,人们都以为我快要死了,我也可以安逸的睡觉,死,不就是永久的睡眠么?我小心的调养自己,自然不是饮食调养,而是情绪、心理、呼吸的调养。在我想来,人的健康首要的是精神的健康,但凡有必要的饮食。我又恢复了学者的精神和涵养,不让自己的意志一味堕落下去,既然活着,就要活得端正,纵然插于污泥,倒下了,也还是真的,歪曲不了。
令我惊奇的是,夜里,那唤声又传至耳际,令我心动,门依旧无声的打开,走到门外又杳无踪影,难道要我怀疑自己的视听?莫非我当真进了阴曹地府?该不会是鬼在捉弄我吧?那鬼怎又识得我?倘若不是田菲,那还会是谁?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情形仍是如此,我感到自己的精神都快分裂了,我想置之不理又为情所困,不能不为之动容,但闻其声不见其人,上帝,现实的生活莫非就是虚伪的幻影?
第七天晚上,情形依旧,只是那呼唤声由凄凉而渐热烈,但我闭紧眼睛一动不动,我已彻底失望了,无心去理会。忽然又觉得好笑,该不会是蒲松龄搞的鬼吧?他大笔一挥,扔来一只狐狸精假扮田菲的口吻引我出棚,趁机吃掉,倘有真的狐狸精,我倒极愿跟了她去。这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反正我也是要死的!
我睁开眼睛,正好起来,门又一次无声的开了,“白鸽!”随着声音从侧旁走进来一个人,她那么消瘦、单薄,那么沉郁、执著,像一枝出水的莲花,挺立着,外表孤傲,内涵温柔,她向我走来,走来,我的全身凝固了,坐在稻草上,只有眼睛睁着,看着她,别的器官都停止了运转,连我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白鸽!白鸽!我是田菲,我来看你来了!”她扑倒在我的身上,热烈的亲吻我,狂乱的抚摩我,她像一团烈火炽热滚烫,在我四周燃烧,她像一股岩浆,在我身上奔流,但我无动于衷,我轻声自叹:“梦,这难道是梦?”
“不,不!不是梦,是田菲。我是田菲,我又回来了,怎么,你已忘了我?你的嘴唇冰冷,你不再吻我了?”她放下我,她的话从未这样炽热而痛苦,我瞅见她眼中的绝望,只有人才有这样的绝望,只有恋人才有这样的绝望!
“啊,是你呀,菲菲!你终于回来了,我的至爱!”我像是一个孩子投入她的怀抱,在品尝恋爱的幸福之后我悲哀的说:“我要死了,死在冬天里。你走吧,田菲,忘记我吧,去追求另外的幸福,我是靠不住的。”
“不!要死我们一块死!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他们会害死你的,我要带你逃生,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我们去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她心怀憧憬,斩钉截铁的说。“可是,他们监视着我,我们逃得了吗?再者又逃到哪里去呢?”我心里激动,又觉前途迷茫。
“你放心,我什么都想好了。前几天我一直都来探望你,但有人监视我不敢与你联系。今天监视的人呼呼大睡,外面的大门关得不严,我可以带你逃走,逃到一座小山上去,那儿草木丰茂,荒芜人烟,可以掩护你。我在那儿搭了一个木棚,你就住在那儿吧,我会设法照顾你的。你跟我走吧!”她紧紧的抓着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前,她猛然抱住了我,决然道:“我决不要你死!”
“我听你的,田菲,愿上天保佑我们平安幸福。”我取出笔和纸,写下四个大字:生不如死,把纸和笔放于草垛上,辞别了牛棚,跟田菲去了。
她挽着我的手,扶着我的身子,向外面的世界奔去。监视我的这个要犯的人也许动了怜悯之心,世人传言我将一命呜呼,他何必再严加看管呢?于是恬然入睡。我们顺利的逃出了大院,到达了目的地,这时天已微明,我们坐在棚前的草地上,于幸福中沉沦,忘了自我,忘了世界。
棚子是用木板、树枝拼成的,外面用大石头围了一圈,十分牢靠。里面也铺了稻草,厚厚的一层,还有一条被子,我望着这一切,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荒草野林,这,不正是世外桃源么?
当太阳升起,晨曦微露,我跪在田菲的膝下,满怀感激和热爱,仰望着心中的女神,此刻,我是多么幸福,我的心溢满甜蜜,任凭眼里的泪水扑簌簌落地,任凭她捧起我的脸吻个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