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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追忆逝水流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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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追忆逝水流年

第二天,我让灵芝和贝蒂见了面,彼此取得了对方的信任。贝蒂留下来玩了几日,我都陪着,灵芝却避着,我无法顾忌,只是尽心让贝蒂高兴些,后来,贝蒂辞别了我们,我亲自到机场送她,在机场的客机下,我第一次主动拥吻了她。挥手之间,别了,贝蒂!别了,异乡明月!

贝蒂回国后,灵芝怕多生事端,不再让我外出,婚礼的筹备全不用我费心。我是第一个到这座村落的汉人,又是第一个得以与本族姑娘结婚的汉人,所以这场婚礼办得很隆重。村里老幼大小无不穿着民族盛装参加我们的婚礼,无疑,灵芝是所有人中打扮得最为美妍靓丽的。我也沉浸在欢乐之中,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每一个客人,他们也视我为同胞。

婚礼的细节不必赘述,洞房花烛之夜也无需细描。那激动人心的时刻许多对青年恋侣都曾细细品味,而我的心里却有别一番滋味。当我们同居一室,眉目传情,置身幸福又怎能忘记曾经的苦难?“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杜甫于乱世中哀叹,我何尝没有这样的悲愤?

“灵芝,我能给你带来幸福吗?”这句话在我心里已经埋藏多年了,今天说与她听,自有无限深意:我这样的人还能给人带来幸福么?“有你就有幸福。”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回答,它只言明了灵芝的爱,却无法包涵人一生的命运,那不是由个人决定的,就像紫妃,她和灵芝一样善良而纯美,结果?上苍,这是天意么?或是人为?芳芳,田菲,贝蒂,兰兰,这一切岂是天意!

“要是我给你带来了苦难,你会后悔吗?你知道,我是一个多劫的人,我没有犯罪,却成了凶手。我不单是流浪汉,且是个流窜犯,你就不后悔嫁给我?”

“为了你,我差点和家人闹翻,要不是我以死相逼,他们是不会答应的!他们赞赏你的品性,又害怕你的身份,我既然死都不怕,这要有你就足够了,另外我还后悔什么呢?不过,我倒后悔嫁了你这样一个男人!”她装作不理我的样子,我贴进她,“我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你是个又呆又笨的书生!”

“你是个又吵又闹的丫头!”我的心也快活起来,似一汪静水于春风中乍起的波澜,当中亭亭玉立着一朵芙蓉,它直着身子,不肯屈身水中,浪涛抚着它,吻着它,它立得更直,但那水越来越热烈,熔化了它的根茎,它便倒在了水里。

第二天,心有预料的不幸终于降临到了我的头上,那时天还未亮,三个素不相识的干部模样的人带走了我,并给我上了手铐,我没有惊醒灵芝,也没有惊醒她的家人,只写了留言,告知了他们真实情况,然后我被押走了,像在噩梦里一样,浑浑噩噩的走了,无声无息的,抓我的人奉上级命令,上级又是奉谁的命令呢?我又是奉谁的命令被人抓呢?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抓我走呢?就像为什么二十一年前偏要在这个时候抓走紫妃呢?为什么我不愿惊醒家人而只愿他们做个好梦呢?而在好梦做完之后渐渐明白噩梦是怎样一回事,渐渐接受这噩梦一般的现实。为什么紫妃的不幸和我的被捕我事先都心有预料却又避之不及呢?为什么我不逃跑呢?难道我已经倦于流浪?难道这是在劫难逃?我从不相信命运为什么偏有种魔力施压于我?

这一切!荒谬!

我被押解回了四川,我不知道我是到了任何一个地方,我的身体被束缚着,我的心却四方流浪。重庆、美国、成都、芙蓉、云南、四川,我在流浪,流浪,漂着,漂着,我到了何方?我在干什么?为什么面前有那么多的人冲我叫嚣,冲我辱骂?为什么有人把我颠来倒去,辗转各地?为什么有人凶巴巴的强迫我干活?为什么我再也见不到熟悉的人?为什么许多人都那样凶恶、蛮横?为什么有的人痛苦、绝望?

为什么这一切会这样?荒谬!

虽有不满,但我的心的硬度已到足以抵抗和接受现实的冲撞,我在劳改场接受了劳动改造,生活于云南边境。我和以往的一切失去了联系,人们给我套上了笼樊,我的呼吸是压抑的,我的生活是封闭的,我只能感觉自己是活着,没有死而已,但总还是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关于医学,我失去了任何钻研的条件,却可以暗中悉心观察各类动植物,细细琢磨人们的精神,心理与行为,言语。常常于百无聊赖之际哀叹岁月无情,忆起人世沧桑,不免老泪纵横,另外又觉胸腔里还有一颗跳动的心,颅腔里还有一块球状的思维物,总比流浪和死亡好些。而我整个的人生不就是一次长远的流浪么?到了晚年,便想到随遇而安,蒲公英的花絮飘得再远,也不是有落地生根的一日么?

我是渐渐老了的,对于现实的灾难不再逃避,也无力挣扎,一味醉心学术,只求以此奉献于人类,死而后已。四年后,四人帮于飞黄腾达之际猝然垮台,我心里多了些光明,预感到命运的转折。又过了两年,邓小平的东山再起结束了大批知识分子的牢狱之灾,我也回到了大学任教,那时我已经五十四岁了,年华已逝。

待我安定下来,我寄信与灵芝,不久,我收到了回信,信是老父亲回的,言语之中不乏悲恸。信里说灵芝于我被捕后痛不欲生,但为了孩子才打消了轻生之念,由于整个社会的风化,她渐渐的受到歧视,甚至地方领导也特意照顾过她,她的整个家庭立时笼罩着阴影,怀疑那场婚姻是敌人的引诱,诱取一个地盘作为根据,然后搞民族分裂的阴谋。灵芝也惊惶不定,但始终不信恋人的反动,人们的重压使她神志惶惑,终致精神分裂,家人管不住,也无法医治,后来,她竟慢慢的好了,不疯不吼,却成了木头人,最后因孩子难产而死,那一年她才二十三岁,早早的作了社会的牺牲品,上苍呵,请俯瞰芸芸众生,这世界还是人组成的么?这世界也还有人性么?

我立刻回了一躺灵芝家,梦游一样看望了家人,又梦游一样回到学校,想到老人,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自觉苍老,往往留连于花草树木之间,祈望大自然还我以生机。我想写诗,又无从下笔。拿起笔,是批判还是回忆?自知不必。想看一看年轻时写的诗,身边并无存货,大多给了田菲,但我已无心与之再见。于是,我翻开歌德的诗集,仿佛我也是他,曾经诗意岁月,曾经恋爱,曾经歌唱,曾经激情洋溢的抒发胸臆,曾经把自己交给了一个人,现在却要把自己交给整个人类了。

于是,我好似歌德,于崇山峻岭之中沉吟绝唱:“曾经生活,曾经是一株青春树,曾经把根扎进深沉、阴暗的土,死亡——坟墓是最后的归宿,曾经恋爱,曾经是绽放的花朵,曾经是你的影象渗透我的肌肤,孤独——自己是最终的伴侣。生命的旋律几落几起,戛然而止。结束了,曾经的昨日!世界消失,独有自己温柔的安息,于圣洁的回忆中憧憬着再次,未来的再次!

一面心境消沉,一面执著的生活,一面品味自身的孤独,一面想往人类的大同,于是,我继续做学问,继续那种被常人视为枯燥无味的学者生涯。

初秋的一日黄昏,我在校园内一株老树下休憩,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这里僻静、幽雅,有一小块空地,中间是一条小路,偶尔有人走过,留得住清晰的脚印。空地上生着情操,四围多是花木,我坐在自置的石台上,背倚树身,遥想往事,恍然如梦:苹果树下,幽会之处,相约时刻,万物流苏。。。。。。

似有一履脚步自心际划过,似有少女踮起脚尖翩然而舞,似流水沿诗的节奏而歌,似月光感应于心灵溢出云缝粲然的普照,另有两哥明星凝视着我,身形僵滞,灵魂却与之靠近。我倚着树,倚一轮弯月,于星河中荡漾,风自何方来,拂开我迷梦的睡眼,眼前是一片金桔色的世界。我睁开眼睛,一片云自天际飘来,直落眼前,我则如时间旅行一般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田菲!田。。。。。。”我蓦然起立,那片云定住了,吸去我的目光。我看见路上站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女生,手捧一本书,其实她也正望着我,目光相接受惊如触电,“那人果真是田菲?”我自言自语。书掉在了地上,哗啦一声响于心际,似多年前恋人在耳旁低语。“老先生,您是。。。。。。”我听到有说话声,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惟恐有失礼之处,对那女生说:“我在回想往事,惊了你,向你道歉,你看书挺认真的,但不能边走边看,那样会损害眼睛。”

“哦,谢谢您的指点,我一定牢记在心。”说完,捡起书来匆匆离去,目送背影,一种惆怅油然而生,眼里浮出女孩惊惶的神色,匆忙的步态,显然,她是敬畏我的,以致躲避,连太阳也羞红了脸,卷了残霞西去,夜色在我的脚下铺开,我踩着秋风走进宿舍,眼前突现出那本英文版的《追忆逝水流年》,书是早上收到的,连同另外的典籍一起寄来,诗稿还由田菲保存,也许那些并不能代替我,尚能代替过去。而她,身居要职的她竟也留恋往事!功成名就,往往失去的是最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