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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骥盛早年走南闯北,拳脚功夫颇为了得。如小说家言,隔空打穴,飞檐走壁自无稽可考。但健体轻身,搏击格斗却是丝毫不假。当年他力挫慈禧身边几大侍卫,才博了枚“公忠体国”的玉佩,殊非侥幸。马光汉先讥其欺世盗名,又欲考校其功夫,他如何不恼,因此那一棍砸得极重。
马光汉吃痛收手,才知那棍子乃生铁所铸,看份量不下三十斤,这花甲老人竟能一手执端挥舞,凌厉至此,令人心惊。虽是偷袭得手,但自己偷袭在先,也无话可说,心里暗道:这老儿果真名不虚传。莫骥盛也拄了棍子凝立不动,道:“好啊,我莫家没生出你这样的好儿孙,我老头儿今天陪你玩玩,倒要瞧瞧是强孙胜祖啊,还是一代不如一代。”
说话间身后一阵骚乱。那群俘虏中,缚在队尾的一个少年不知怎得挣脱了绳索,拔腿向北边儿跑去。几个士兵拔脚欲追,那鹰鼻汉子却领了其余三人左阻右拒。原来他们事先悄议好的,见机便逃。那少年十五六岁,鹰鼻汉子本不欲他冒险,因众人串成一排,只末尾之人便于脱逃。中间几人却是非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因此只好兵行险招。
马光汉身后士兵,叫孙一氓的,见俘虏一行挡路,拿枪托狠狠砸在鹰鼻汉子伤脚上。那汉子吃痛倒地,其余几人受他拖累,倒成一团,被众兵卒拿枪指了脑袋动弹不得。马光汉道:“孙一氓。”右手轻挥一下。
孙一氓左膝着地,举枪瞄准。鹰鼻汉子忙叫道:“马兄留情。”一语未完,随着一声枪响,那逃跑少年向前扑出半米,俯卧不动了。枪声未绝,又是一阵机枪呼啸。原来看守俘虏的一个小兵叫郑寿全的,胆子最小。经过前日那场恶仗,早已成惊弓之鸟。是故一听枪响,如遭电击,随手射出一梭子弹。
幸好他身前俘虏倒地,子弹并未伤住人。饶是如此,众人也叫吓得心惊肉跳。旁边儿两个容貌较像的士兵,乃佟家兄弟,佟大托他手臂,佟二踹他膝弯,一个夺他枪过来,一个将他打翻在地。郑寿全双目惊惧,面上神情却极是木然,张了大口“呼呼”喘气。
马光汉皱了皱眉头,将鞭子递到孙一氓手中,道:“军法伺候。”孙一氓接过走到郑寿全身旁,夹头夹脑地抽了起来。那郑寿全痛得在地上翻身打滚,却是一声不吭。众人尽皆恻然。马光汉突然厉声喝道:“若有人再敢妄惊妄动,坏我军令,格杀勿论。”二狗不防,浑身一颤,暗里抚了胸口喘气。
那鹰鼻汉子喉结上下窜动,显是十分激动,强扭着从地上爬起来,其余几人也狼狈起身,齐齐盯着坡下趴着的少年。那汉子又悔又痛,初时见马光汉一行虽然蛮横,却还有礼。暗自揣测他不过拉人当兵,却不会当真要了咱们性命。
岂料又遇莫家七八口人来,兵少俘多,马光汉怕变生不测,急于立威镇住众人,因此下手便不容情。鹰鼻汉子心知再有妄动,必招来不测。先用身子挡住旁边一个圆脸青年,才回头望着莫骥盛一行,自是希望有人过去瞧瞧少年死活,却不肯出言求马光汉去。
刘克用见此,胸中义愤陡增,一言不发,抬步便行。孙一氓喝道:“站住!”刘克用冷冷一笑,道:“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咱…你们救亡大业也就止步于此啦!”马光汉跟那鹰鼻汉子同时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氏见叶瑶脸上变色,心中奇怪:那军官凶巴巴的倒也罢了,为何刘家兄弟要去帮忙,连那俘虏却也疾言厉色。刘克用扫了二人一眼,道:“刘克用。”马光汉将他打量一遍,挥手示意过去。鹰鼻汉子向他鞠了一躬。
刘克用到那少年身畔,见他右腰中弹,伸手探了鼻息,已然气绝。遥对众人道:“这位小兄弟已经死了。”一时众俘虏哭声大作,有义愤骂马光汉狗贼的,也有伤痛呼唤“白岩兄弟”的。
马光汉听得极是不耐,喝道:“男儿丈夫不思报效国家,马革裹尸,一听上阵杀敌,便畏如虎狼,还不如死了算了。嘿嘿,倒可惜我一发子弹。”鹰鼻汉子狠狠瞪他一眼,高声道:“那位刘大哥,麻烦你将白岩葬了,大恩大德,任雷永世不忘。”
刘克用抱拳一摇,也不答话。当下在水边找了一块松软地方,折枝代手,刨起土来。又有一兵押了莫怀同和吴蒋二人过来帮忙。四人安葬了白岩,见任雷一行拜了几拜。回来时听马光汉道:“任兄,马某好意劝你,一路别再动什么心思,两腿怎么跑得过子弹?他日咱们战场并肩杀敌,死得轰轰烈烈,岂不甚美?何必这样求死,窝窝囊囊不值一文呢!”
莫骥盛抬头看天,自言自语道:“是啊,别说两腿,便是功夫再好,又有什么用,怎么敌得过枪炮?马贤侄,令祖岂不是先例?老头儿我甘拜下风。”马光汉“嘿嘿”两声,道:“老爷子什么意思,怕光汉恃强凌弱?您也把马某人瞧得忒小了!”
莫骥盛“啧啧”道:“这倒有些令祖遗风了,老夫若不由着你意思,岂不叫人说嘴去!好,老夫也不占你便宜。怀同,把干粮拿些给各位军爷用了,咱们再来领教他马家的高招。”
莫怀同应了声是,走到一头青骡旁,掀开骡背上一只柳条编篓,拿出饼子肉干出来。吴蒋二人接过分给众人。众人各得两块饼子,一块肉干,饶是如此,却已耗去小半篓干粮。莫怀同暗里发愁,却也无可奈何。
马光汉冷冷瞧着,心道:这老头儿太也好面子,明知不缴上干粮,我定不跟他干休,嘴上却一句不饶。叫我承你人情,嘿嘿,我马某人偏是个油盐不浸的主儿。
莫骥盛见马光汉并不下口,冷笑道:“贤侄还怕老夫害你不成?”任雷抢道:“老太爷先赏任某几口,这样的好东西,倒是便宜了几个狗贼。”莫怀同用饼子卷了肉干,喂任雷吃下。蒋承德又要拿些干粮给俘虏,吴笃信拉住摇了摇头。莫骥盛瞧在眼里,拿手指了任雷一行人,道:“信儿,伺候这几位先生用食。”吴笃信才极不情愿得听命。
马光汉见并无异状,这才道:“弟兄们也吃些吧,饼子留下一块。”那意思是留些口粮,路上再用。众兵得令,才狼吞虎咽。马光汉吃了一块饼子,便翻身下马,将余下饼子肉干塞给二狗,道:“你多吃点儿。”
二狗已塞得满嘴食物,说不出话来。马光汉从他腰间解下水壶,盛了河水过来,道:“噎不死你这狗东西呢。”面上虽是严峻,话中已有几分慈爱之意。刘克用暗暗称奇,心想这人倒也不是生性冷酷。马光汉又踱到水边,向西南探望,但见水流阻路,群山障壁,不由道:“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又叠。”
他所吟的是辛弃疾《念奴娇》中的两句词,辛大人以收复失地为己任,却屡屡受南宋当局掣肘,感慨怨愤溢于言表。任雷听了道:“马兄不必焦虑。此河名溱水,过河西行一日便到嵩县,嵩县向南再有半日光景,就到洛城。”他于词义理会甚深,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因此言语中不再称“狗贼”,改为“马兄”了。
马光汉回身抱拳一揖道:“多谢。”又问莫怀同道:“世兄刚才命家人在水里丢了什么?”他见莫怀同是个老实忠厚之人,突然发问,料他也编不出谎话来。蒋承德抢先道:“伯伯命我丢几块石头测测深浅。”
马光汉看他一眼,不再问了。见莫骥盛用毕食物,躬身一揖道:“老爷子一饭之恩,光汉这里谢过。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老爷子见谅。适才光汉输了一招,败得心服口服。咱们武是不用再比了。当下战火纷飞,正是用人之际,光汉有一不情之请,想带这几位世兄回营,为国出力。至于老爷子跟女眷,光汉不敢为难。若有去处留下话来,待勘平战乱,再叫世兄回家。”
任雷听了冷笑道:“马兄竟是这样报人活命之恩的?老爷子家人何等尊贵,岂能跟你们一流?”马光汉斥道:“任兄什么意思,难道有人天生就是当兵的?什么尊贵下贱,在小鬼子眼里,却与猪狗何异!”任雷红了脸不再言语。莫骥盛仰头默想一会儿,道:“德儿,将水里东西捞上来。”
蒋承德卷起裤管,赤足下水摸了一阵儿,捞起两个褡裢上来。莫骥盛道:“打开。”蒋承德从怀中摸出匕首,在两个褡裢上各划一道圈,揭了开来。霎时间珠光宝气,眩人眼目。里边儿竟各放着十根金条,八颗龙眼大小的明珠。
二狗刚塞完最后一口食物,心中大爽,老子终于他娘的活过来了。待见到那些珠宝,“咕嘟”吞了口口水,眼前金星乱转,浑身轻飘飘的,便似成了神仙一般。心里连敲了十七八遍锣,道:乖乖咯隆冬呛,够他娘的买二十座翠红楼了。
那翠红楼是荣城最大的一家窑子,二狗曾随营里老羊泡子去过一回,但见房子雕梁画栋,酒肉流水价不缺,便觉得是一等一的好地方,那是非有大身家不能去得了的。老羊泡子拿了七个大洋进去,只够要了一壶酒,一盘花生,出来时便身无分文了。他却不知钱是花在姑娘身上,酒跟花生倒是白送。今日见了这些金子珠宝,脑海立马闪出翠红楼来。
马光汉却皱了眉头,道:“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莫骥盛道:“为国效力,老夫久有此心。适才不知贤侄到来,怕落入敌手,助纣为虐,才丢进河里。既然贤侄一心为国,老夫便借花献佛,略尽绵薄。只是……”
马光汉冷笑道:“老爷子若要赎回几位世兄,马某便只好用强了。”莫骥盛怒道:“男儿汉为国捐躯,死则死矣。我莫家后人虽然不肖,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莫家单传,文远孩儿年幼,还盼贤侄存我莫家骨血。”
马光汉指了莫文远道:“是这孩子么?”见莫骥盛点头,道,“这孩子很好,老爷子既如此说,光汉自当遵从。但不知老爷子要去哪里,小鬼子刚拿下荣城,东边是不能再去了。不如由光汉护送您老到洛城,再作打算不迟。”莫骥盛拱手道:“多谢。”
马光汉这才命二狗收起珠宝。那二狗口干舌燥,手心里已出了一层子汗,刚要塞进挎包里,只觉七八道目光似箭一般射向自己。他强笑道:“老爷子财宝比皇帝老儿的还要多些。”他哪里知道皇帝老儿有多少财宝,不过借故瞧瞧谁不怀好意盯着自己。
当先就见郭驹子双眼发直,心里骂道:奶奶的,老子又不是光屁股小婊,要营长不在,他娘的还不吃了我!心念一动,故意扯了双臂道:“营长,这东西太重,我扛不起来,不如叫郭兄弟驮着。”
马光汉骂道:“饭都吃狗身上了,你给我收着吧。”二狗撇撇嘴道:“我本来就是狗儿么。”将金珠放进袋里。莫骥盛笑道:“这点儿东西算得什么,若你们营长以后再有急用,差你到爷爷老家去取,到时可得多带几头大马才行。”
二狗不由吐了吐舌头,听旁边也有人发出艳羡之声,脸上微微变色,想:他奶奶的,要营长差我去取,不是叫老子送命么。那郭驹子,还有乔元,不定在哪里守着,一见我“咔嚓”一刀,切了老子脑袋,骑了马不知跑哪里快活去。老子才不做这便宜儿子的好事儿。哼,到时我求营长派两个儿子去,老子伏在半路,“咔嚓,咔嚓”,哎呦,不对!那叫信儿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再来一刀。哈哈,叫儿子便宜老子。老子再骑上高头大马,“驾”,少爷您请,翠红楼上。想到这里,面上不禁现出得色。
刘克用暗暗打量莫骥盛,见他目光如刀,从众士兵面上一一划过,转瞬即逝,又复如初,心中一动,暗道:那马光汉虽然蛮横,却也不至于难为孩子。姑父不便自降身份出言相求,只需差我代劳便是,谅他也不好不允。却又何必献上财物?只怕中间有些门道了。
莫骥盛见二狗神色浮动,心道:这小孩儿倒乖觉得很,事情也只有落在他身上才成。道:“狗儿是吧…好机灵个孩子,要不打仗就好喽,你到爷爷家来,跟我文远孩儿一块玩。”
二狗听了大是兴奋,道:“顿顿都有肉干饼子吃么?”话一出口,又自后悔,太他娘的没出息了,忙补上一句:“我们营长也能去么?”莫骥盛笑道:“你们营长跟我家是世交,怎么不能来?肉干饼子又算得什么,只要你们肯来,鸡鸭鱼肉顿顿是少不了的。”
刘克用立时明白莫骥盛用意,心下暗喜:盛名之下,必无虚士!怪不得姑父能得慈禧恩宠,又蒙阎锡山看重,果真才具胜人。不动声色间,使了个陈平献金计,叫人入了瓮中,尚不知觉。
二狗本要说那我现在跟你去了吧,又觉这话不妥,道:“等我打完了小鬼子,一定找文远玩去。”马光汉“嗯”了一声,语气中甚是嘉许,对莫骥盛道:“如此先谢过老爷子了。”又对莫家男丁、刘克用道:“各位世兄,马某得罪了。”命孙一氓收了各人武器,将众人右臂用绳子穿了起来,串成一排。这样待遇自比任雷一行要好些。又叫二狗照看莫骥盛爷孙,名为照看,其实却是监视。三名女眷并不理会。
杨氏见丈夫叫绑了,不日就要当兵去,自是眼泪汪汪。叶瑶也蹙了眉头,不知如何是好。莫刘氏替她抱了婴儿在怀中逗弄,却仿佛置身事外。
适才蒋承德下水,马光汉已知水流不深,刚能没膝。用骡马送莫骥盛和女眷过去,余人挽了裤管光脚渡河。任雷脚伤愈重,幸喜有莫家众人照料。一行人不作停留,复又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