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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寂道:“老衲福缘浅薄,一生仅与三哥见过三次。法源寺中谭梁说法,广和居中谭莫对饮,最后一次在三哥所住的浏阳会馆中。其时变法失败,朝廷正四下拿人。三哥却镇定如恒,挥笔写下四封书信,其中一封是给他的佛学老师杨文会翁的。
“三哥交给我看,道:‘小师傅,我与你有缘,此生参悟尽在于此,盼能助你得证大道。’老衲字句刻心,历久不忘,念来与莫老居士知道,或能助你解开心结。”
莫骥盛道:“老夫洗耳恭听。”余人也各自起身,道:“咱们也恭听妙法。”普寂敲了三下木鱼,念道:“…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代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人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
“…嗣同深昧斯义,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苟有所悟。其惟地藏乎?一王发愿: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使无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菩萨是。
“嗣同诵佛经,观其千言万语,究以真旨,自觉无过此二愿者。窃以为从事变法维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度不为人后,赴死敢为天下先,丈夫发愿,得失之际,执此两端以谋所处,当无世间出世间二法之惑矣…”
众人听到“永度罪苦众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两句,心中俱自一凛,均想:“原来佛法中不尽消极之意,亦有如此苍浑刚健之气。”
普寂又敲了三下木鱼,道:“华严经中有谈回向的,以十住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济以悲愿,处俗利生。是说成菩萨道的人,须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方得圆满。
“佛门言转依,转世间心理为出世间心理,不识世间心理又从何转之,从何依之?自佛法入我中土以来,开始便入魔障,无数善男信女,宁布施于将来,勿布施于现在,宁恻隐于他界,勿恻隐于近前,以消极空无涅槃为目的,半途而止,自以为满。佛法有我执法执,有我相,他相,寿者相,众生相。法无定相,既一无可取,又一无可舍。世人皆知俗谛之不取,却不知真谛之不舍。
“三哥绝笔诗中言: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莫老居士,你介怀三十余载,若知三哥心意如此,还盼安乐,勿令去者不安。”
莫骥盛沉默许久,才道:“多谢大师指点,前朝亡人,有何所安,有何所乐,有何不安,有何不乐。”普寂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道:“老衲有一事不解,还望莫老居士赐教。”
莫骥盛道:“不敢,请大师明言。”普寂道:“庚子年间,老衲曾随先师跟西太后西行至太原,演武厅上又遇故人。先师观居士面相,隐有杀气,似是为仇而来。先师不忍居士再遭屠戮,曾数言相劝,莫老居士还记得么?”
莫骥盛沉吟一会儿道:“确有一位大和尚对我说过‘六国之亡,失其制也’。但老夫愚昧,至今未明。不想那大和尚却是大师的师父了。”普寂道:“先师所言,讲的是战国时期,六国灭亡于秦,自古至今,争论不休。或曰六国失于和,或曰失于兵,或曰失于战,或曰失于财,唯唐朝柳宗元一针见血,六国之亡,失在于制。”
任雷道:“正是,春秋战国末期,六国仍处于分封制,而秦国一跃而成集权制。前者远不如后者,迟早灭亡。所谓失和失战失兵失财,无非加快其灭亡而已,却不是主要原因。”
普寂点头道:“居士所言极是。先师一再叮嘱莫老居士,是盼居士明白,国家衰颓,民不聊生,非慈禧一人之过。若无她在,也会有什么北太后南太后乱政。杀三哥之事,非她一人所能,乃当权者合力杀之。
“居士当时不明,我师苦于无法明言,着实捏了把冷汗。后来居士同人比武,力挫几大侍卫,深得太后喜爱,钦赐一枚玉佩给居士。老衲见居士受了之后,杀心顿消。其时老衲以为居士忠义两难全,三哥既死,舍生取义也不值得。因此便忠字当头了。现在想来,或有他因,是以请教。”
莫骥盛来回踱了几步,道:“那时我的确想为三哥报仇。那老太婆逃到太原,我花重金捐给朝廷,又以击剑自荐,方得见她。我见到得是怎样一个老太婆,神情委琐,战战兢兢,国家因她山河日下,百姓因她流离失所,败国之妖,狼狈逃亡,却又做的什么?酒池肉林尚不知恹,花灯百戏尚不知憨,和尚道士水陆齐聚,文臣武将谄谀献媚,大师所见如何?”
普寂沉默一会儿,突然与莫骥盛仰天大笑,笑声虽大,二人面上却殊无笑意,莫骥盛道:“这便是咱们大清的老佛爷!便是这个老太婆杀了我三哥么,她配么!
“三哥何等高贵之人,焉能受她所杀,焉能为她所杀!那时我才明白,三哥并非为她爱新觉罗一氏,乃为天下公义,不得不委身侍贼!我杀那老太婆乃是为私,岂不折损三哥英明!可笑可笑,马贤侄所言不差,那老太婆的确老眼昏花忠奸不分,我本要杀她,她却颁我一枚玉佩;三哥本要救她,她却取了我三哥项上人头!
“是非公论,虽在人心,然变法成败,百姓却草木不惊。我只怕百年后大清不绝,反抹杀三哥一片孤心,因此受了玉佩。她既不配杀三哥,更不配赏三哥,所赐者,乃大清朝廷,乃圣祖高宗,乃万千黎民,各位请看——”
莫骥盛从怀里摸出一块黄色绸布,摊开取出一枚玉佩,悬在灯下。众人看去,见其流光溢彩,琼泽生辉,上面篆着四个小字“公忠体国”。众人想起谭嗣同半生业迹,不禁黯然。
莫骥盛又珍而重之收了起来,不胜感慨道:“可惜大清亡了,三哥一世忠烈业已付诸消亡。”任雷道:“老太爷此言差矣,谭公曾说‘各国变法无不以流血为始,所以变法不成者,盖因未有流血。有,则请自嗣同始。’若无谭公伊始,岂有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咱们推翻了无道大清,不用几年,再赶走了小鬼子,定教老太爷完成誓言。”
普寂道:“阿弥陀佛,居士发此宏愿,实令人心振奋。众位请安坐歇息。”马光汉听任雷说话,哼了一声道:“马某人今日算是见识了,大师妙语如珠,任先生却是大吹法螺!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咱们?既说咱们,我三番两次好言相劝,请你任先生随我一道抗日,你却如何不肯?我们前线卖命,你们只要不在后方点火,那可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普寂道:“据老衲所知,任居士一党,未必便如马居士所言。反倒是贵派争权夺利,倒行逆施吧。”马光汉昂然道:“大师切莫胡说八道。”
普寂微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与二位派系颇有渊源,三十年前,老衲随师父回京,不久家师辞世。老衲投入冯将军部下,转战南北。三七年淞沪战役,马刘二位居士,还记得宝路城一战么?”
马光汉刘克用一听此言,不禁面上变色。刘克用失神道:“忘不了…不敢忘…”马光汉喝问道:“大师究竟是什么人?”普寂道:“七月二十八日,我奉将军之命去犒劳兄弟们…”马光汉惊诧道:“你是张…张参谋?”普寂点头道:“老衲俗家的确姓张。”马刘二人忙起身行礼,不过一人行的是军礼,一人抱拳一揖。
普寂微微点头,道:“我虽与你们劳营长只有一面之缘,但言谈甚欢。当日营中有四个侍卫,刘居士便是其一。”刘克用道:“难得参谋还记得属下,只是参谋变化太大,我倒不敢相认了。”马光汉道:“参谋如何还记得属下?当时我却并不在场。”
普寂道:“因你们劳营长请我代他做件事,所以对二位记得清楚些。这件事情,刘居士也略知一二。”
刘克用道:“营长请张参谋带马兄和我离开宝路城。我知道营长此举乃是保全你我。日寇势大,营长早已抱定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念头,不愿咱们丧命,故此请参谋将你我保荐给将军。我瞧营长坚决,不好当面抗命,因此,借寻马兄之故,迟不归营。本要找兄弟商量,岂料你已不知身在何处。”
马光汉听到这里,泪水横溢,握拳狠狠砸在地上,拳头处鲜血淋漓。他一字一顿道:“我那时正要逃跑!”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若非听他亲口道来,只怕无人肯信。刘克用眉头一寒,冷冷道:“不想刘某竟与你这种人齐名,嘿嘿,辜负营长一片心意!”马光汉失声痛哭,虎躯一震一震,令人望而生恸。
过一会儿他才道:“我一家四口定居南京,眼见鬼子来势汹汹,不日南下。我因惦记家人,向营长告归。营长不允,因此那日趁机逃跑。还未准备好,听得有人叫我,道‘刘敬轩来寻’。
“我以为营长察觉我意图,派刘兄捉我。心下一横,逃出城去。孰料失足落进悬崖,双腿骨折,将养月余才好。待我赶到南京,南京城业已叫鬼子拿下。城里哪儿还有我的家,简直是人间地狱,十万修罗场!”
说到这里,马光汉双眼通红,便似又望见那人间地狱一般,许久,他才缓缓道:“我家中有四口人,父亲,母亲,妻子和刚满一岁的小儿。我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叫我一声爹…那是群畜生…他们拿刀削断了我老父的四肢,用刺刀将他定在墙上…他们砸碎了汽油瓶扔在我母亲身上点燃…他们用烧红的刺刀挑着我儿子的小腿炫耀…他们用棍子插入我妻子下体来淫辱…我捡起把枪…我捡起把枪…我捡起把枪…我忘了枪该怎么用…哈哈…我用枪托将一个鬼子的脑袋砸得稀烂…一柄烧红的刺刀从我脸上划过…为什么不疼?我杀光了那一队鬼子…不够,不够…到处都是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他每说一句话,便要顿一次,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一把钝刀,狠狠在他心头划割,便连他脸上神情,亦变得狰狞起来。他似再也说不下去了,如大理石雕像般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经堂里传来普寂法师普昭小和尚悲悯的念佛声。那声音越来越沉郁,越来越苍茫。在如墨的黑夜里,似乎一遍遍锤打着天际。
许久,马光汉才回过神来,跪在刘克用身前,道:“光汉临危逃命,万死难赎,请刘兄代营长裁罚。”刘克用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给普寂跪下,道:“敬轩亦当死之人,请参谋发落。”普寂低低念了声佛号,道:“刘居士难道忘了自己如何死去活来?”
刘克用道:“刘某中枪后人事不知,蒙人相救,将我托付于一户人家。参谋见问,想必便是您救的在下了。”普寂点头道:“正是老衲,我救居士是何缘故?”
刘克用磕头道:“是盼刘某活着为国效力。”普寂轻斥道:“痴儿还不悔悟?咱们当兵抗日难道是为了死么?若是为此,宝路城五百将士岂不蒙冤?”刘克用顿时开悟,道:“谢大师指点。”扶起马光汉道:“马兄,当年营长欲保全咱们二人,不管什么原因,你我毕竟未死,也算对…完成了营长心愿。你,好自为之吧。”马光汉行了个军礼,坐下身子。
普寂道:“劳营长昔日曾评价你二人,不想今日果真应验。”马刘二人问道:“敢问营长对我如何评价?”普寂道:“马光汉性情刚勇,明于决断,但练兵苛责,不能慈惠于人,能得人力而不能得人心;刘敬轩心思敏锐,长于应变,但性子偏激,不能圆融,起落不定。”
二人听了,皆默然不语。普寂又道:“马居士,咱们初见时,你任连长,五载过后,居士才升为营长,你可知当日你们营长要我保荐你何职么?”马光汉道:“光汉不知。”普寂道:“劳营长要我保你为师长,若在五年前,或许尚有通融。如今我观居士戾气愈重,怕愈不能容物。”马光汉道:“光汉唯今一心报仇,别无他想。”
普寂问道:“你大仇不已报完?”马光汉道:“大师此言差矣,若不杀了松井石根(南京大屠杀的元凶),焉敢说大仇已报?”普寂道:“今有贼,窃你银钱,当如何?”马光汉道:“追回便是。”
“有贼伤我,当如何?”
“伤贼。”
“有贼杀你,当如何?”
“杀贼。”
“为何?”
马光汉道:“钱财身外之物,马某不记挂于心,大师为我所敬,岂容他人伤之?自身性命攸关,自当奋力保之。”普寂道:“阿弥陀佛,居士慷慨磊落,令人佩服!仇因爱相生,有大仇者,必有大爱。居士抱恨深心,正因爱之刻骨,由恨而推恨,却不能由爱而推爱,这是何故?”马光汉道:“光汉不知,还盼大师指点。”
普寂敲了一下木鱼,对刘克用道:“刘居士何故凄凄切切?”刘克用道:“敬轩蒙大师相救后,又投入军门。那日上边儿有令,命在下逮捕一帮当下党员。我听命而行,其间与人发生冲突,打死了几位党员。在下虽铸此大错,当时并不悔悟,想军人天职,服从命令,原无道理可讲。
“后来才知道那几人不过印报呼吁人们抵抗倭寇侵略,仅此而已。非但无罪,更有大功于民族。后来政府一再妥协退让,将大好河山奉于敌手,在下心灰意冷,脱离兵营。原想一死谢罪,妻子劝住,道‘非我之过,乃战之罪。’但此恨不绝,刘某惭愧一生。”
普寂道:“居士当时杀了两人,可知余人如何得脱?”任雷这时起身拜了几拜,道:“任某多谢大师救我同志性命,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当年普寂任参谋时,利用职务之便,救了不少地下党员。因不便向人吐露真名,用的出家时的法名,在地下党员间广为流传。是故任雷听他一报法名,就躬身行礼。只是有马光汉在场,不好当即相认。此时见普寂与马光汉尚有渊源,便不再隐瞒。
刘克用道:“大师慈悲为怀,免我再造业罪,却反受牵连。上峰要刘某捉你回去,怕是为此吧?”普寂微笑道:“不错,老衲逃出后一路向西,后来在这寺中隐姓埋名,又过我和尚勾当。只是当初救人,却非为刘居士,你们可知道李十力先生么?”任雷道:“被张作霖绞死的李十力先生么?听说李先生幼年出家,后来才还俗的……”
普寂道:“李先生便是老衲师兄普净,老夫爱屋及乌,才去救人的,刘居士不必负疚。我师兄何辜,竟遭屠戮!今日要替师兄报仇,马居士,你有何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