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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将要成熟时雨季袭击村庄。一场暴雨过后,贾鲁河的水势凶猛如虎,吞没杂草丛生的河滩。村旁三四个池塘池水满溢,成为一片。
太阳出来时天气酷热,村子却隔三差五停电。电工薛大攀说火电厂发电量不足,便暂时停掉农村的电,让城市优先使用。烈日下的村庄像是火炉似的炙热,好像要把在院子里啄食的柴鸡烤成烧鸡。屋子里的电扇瘫痪,屋内没有一丝风,无比闷热,如同蒸笼。人们聚在街头树荫下摇着蒲扇纳凉,聊些家长里短,可以说是“田园沙龙。”
我和一群孩子脱光衣服,赤条条的在池塘洗澡。我不会游泳,像蛤蟆似的匍匐在浅水中。
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水性较好,犹如野鸭子在水中游泳。他们扑通扑通,翻腾出一朵朵晶莹透亮的水花。
“我也……也——”我望着他们喊道。
“你也……也——你爷爷咋啦?你爷爷是大乌龟!”一个孩子没等我说完笑嚷着。
“我——我也……想学游、游泳。”我的脸憋得通红,想说的是“也”,而不是“爷”。我吞吞吐吐将一句话说囫囵。
“好,我们来教教你。”他们笑喊着向我游过来。
我高兴地用手掌在水面上击出一道水浪。我想像鱼儿似的在水中游来游去。
他们游到我身边,一个瘦孩子拽着我的左手,一个胖孩子拉着我的右臂,第三个孩子托着我的脊背。他们用手与脚矫捷地拨动水面,身子猛然犹如轻快灵巧的橡皮船漂浮在水面上。
“学着我的姿势,手臂伸直——开始蹬腿!”一个孩子说。
我跟着他们向深水处游去,一条顽皮淘气的小鱼儿撞了两下我的腿肚。他们的拉力与水的浮力把我带到池塘中央。我笨手拙脚地学着游泳,扑腾出一朵朵水花,身子却仿佛是沉重的石头,总是不听使唤,慢慢向水下坠落。
“大笨蛋!”一个孩子讥笑道。他说着将一道水花拍打在我的脸上。
“孙家树,叫我爸爸。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胖孩子喊着,“你不给我叫爸爸,我让你喝脏水。”
我红着脸,呼吸急促,用手掌狠狠划动水面,身子半浮半沉。
池水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龇牙咧嘴,要将我吞进肚子里。
胖孩子高声嚷着:“叫我爸爸,叫我爸爸!”他的一只手使劲儿将我的头向水中按压。
另外两个孩子一边用手推搡我,一边喊着:“快叫爸爸,快叫爸爸!我们都是你爸爸,我们都是你爸爸!”
“我今天在池子里撒了两泡尿,你喝池水就是在喝我的尿。”瘦孩子笑嚷着。
我始终不向他们叫爸爸。我对“爸爸”这个词语感到既淡漠又恐惧,却不愿辱没它。
我在水中惊惶而愤怒,慌乱地挣扎四肢,不知道喝了多少脏水,竟然将卡在喉咙里的一根水草吐了出来。
“嘿,孙家树嘴里吐出一根草,他是一只吃草的绵羊!”孩子们满脸欢笑。
在不远处草地上放羊的朱老兵听到孩子们的喧闹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他伫立在岸上向池塘张望。他用力甩开皮鞭,噼啪一声锐响,如同一声响雷,将孩子们的视线扭转到他身上。
“喂,你们这群娃娃别胡闹,照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你们三个捣蛋鬼,快把孙家树拖上岸!”他声若洪钟,用命令的语气厉声高喊。
据说朱老兵年青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左腿受了枪伤,成为瘸子。他回到村庄养伤,依靠微薄的抚恤金生活。他曾经娶过老婆,可是婚后不久,老婆嫌弃他残疾无能,跟经常来村子的剃头匠私奔了。他羞惭而愤恨,不想见人,从此搬出村子,孤身一人住在苹果园的一座小屋内。他喂养几只羊,经常在草地上放羊。
事过境迁,曾经的恩怨被流年冲淡。几十年过后,他对那些伤心的往事好像看淡,悠然自在地独居在果园中,偶然会到村庄与人唠嗑。
那三个孩子被他的声势所威慑。他们一起扑腾着水浪把我拖上池塘岸边。
我躺在地上头昏脑胀,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一个劲儿地向外吐脏水。
孩子们紧紧围着我,目光烁烁,希望看到我的嘴里能够吐出一只蝌蚪或者一条小鱼儿。
朱老兵回头看到不远处一只羊正要越过菜地的矮篱笆去啃青菜,他高声喊着:“咦,你这只该死的公羊,别糟蹋青菜!”他挥起鞭子歪歪扭扭地跑过去赶羊。
阳光灼热而刺眼,几只蝉在杨树上扯着嗓子鸣叫,好像是在讥笑我。
“呵,大家瞧啊,一只蚂蝗正咬在孙家树的大腿上吸血!”一个孩子叫嚷道。
我低头瞧见一只黑褐色的蚂蝗正紧紧叮在我的左腿肚,如一枚尖利的钉子钻到我的腿肉里。我赶忙用手拔它。它身体柔软粘滑,怎么也拔不出来。
有一个孩子突然说:“前几天一只蚂蝗咬着我的腿,我拿着鞋子摔打才把它打出来。”他说着拿起旁边的一只塑料凉鞋向我的左腿上用力摔打,啪啪啪啪,摔打了十多下。
我的左腿上的血管似乎要胀裂迸血。我哀叫着,眼里噙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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