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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郑老师?”父亲望着她说。
“嗯,我叫郑敏。”
“郑老师好!听说你是马庄村的。”父亲眉开眼笑,伸出右手与她握手。
郑老师嫣然一笑,腮颊绯红,伸出手与他轻轻握手。
与人握手并非我们芦湾的礼仪习惯,大概是父亲常年跑业务与人应酬所学到的。芦湾人见面打招呼问候,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很少发生肢体接触。
父亲把我推到办公桌前:“郑老师,这是我儿子,来报名的。”
郑敏打量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见了生人发憷,一副愣怔的模样,低头闭口不答。
父亲在旁边催促我说:“快说呗!”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叫……孙——孙家……树。”
“这孩子怯生,大概是我把他吓着了。”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摸一下我的小脑袋。“别害怕。你今年几岁了?”
我转动着眼珠子望了她一眼,腼腆地低下头。
“快些说,老师问你呢。”父亲不耐烦地说。
“我、我六……岁。”
“这孩子口吃吗?”郑敏流露出迟疑的神色。
父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大发雷霆,抡起健壮有力的手臂,啪嗒一声打在我的后脑勺上。他又抬起右脚,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又用皮鞋朝着我的屁股狠狠跺一脚。我倒在地上哇哇的哭起来。
“你这笨蛋,说话都说不好,以后咋生活!你再口吃,我非揍死你,权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怒吼道。
“哎,家长不能这样教育孩子,”郑敏慌忙劝阻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辄打孩子。”她说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你再哭我打死你!”父亲在我眼前挥舞着铜锤似的拳头。
我戛然止住哭喊,睁大眼睛惶恐地望着他。我的身子往后退缩,两手不停抹着眼泪。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再说一遍!”父亲高声问道。
“我叫孙家树,今年六岁了。”我抬起头说。
那是自从我出生以来,喉咙里发出的最流畅的声音。词语像是蘸满了油,光滑圆润,从我喉咙里滚出来。那一刻,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打通我语言的障碍。
父亲展露出惊喜的神情,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担心无意间获得的珍宝瞬间又丢失。
他再次问道:“你几岁了?”
“我六岁了。”
他高兴得跳起来,拉起我的手说:“嘿,郑老师,你瞧瞧,我儿子根本不口吃。”
“嗯,今天他算是来报名了。我在本子上给他登记一下。你先把本学期的学费交了。家树明天上午八点之前来学校报到,别忘了带上书包。”郑敏温柔的语气逐渐变得认真,“大叔,以后千万不要打孩子。打孩子是最愚蠢的教育方法。”
“噢,”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她说,“你喊我大叔,看来我真是老了。”他说着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她。
我们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回头望了一眼郑敏。我回头望了一眼桌子上的地球仪,心里又蓦然冒出一大串的疑问——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地球上有多少个村庄呢
我幻想在地球上的另一片土地上有一个与芦湾一模一样的村庄,生活着一群与我们一模一样的人。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们正在经历;我们未来的事情,他们已经体验。
金灿灿的阳光倾注而下,浸没树木与房屋,在狭仄的村巷流淌。
父亲带着我穿过村巷,他喜气洋洋,见了人就让我主动问好。
我刻板地说着“王大伯好!”“宝财大伯好!”“大攀叔叔好!”
他们望着我,惊奇地问道:“今天家树说话不口吃,咋治好的,吃了啥药?”
“他呀,欠揍!我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又一脚把他踹在地上,狠狠揍了他一顿,他自然好了。”父亲笑呵呵地说。
“估计着家树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被你这一顿揍打,一股脑儿激出来了。”
“家树,你早饭吃了啥?”赵奶奶试着问我。
“馍、炒鸡蛋、蒸茄子,还喝了一碗米汤。”我说。
“啊,”赵奶奶惊叫着说,“你这小家伙儿,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佛终于显灵了,阿弥陀佛!”
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今天到小学报名,明天要背着书包上学了。”
母亲喜极而泣,捧着我的脸庞凝视着我。
“妈妈,你为啥哭了?”我问道。
“我很高兴,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谢天谢地,你终于不口吃了!”
父亲在旁边插嘴说:“幸亏我揍了他一顿,这比灵丹妙药都要见效。老祖宗说得对啊,玉不琢不成器,娃不打不成才。”
“你这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凑巧了。你没啥功劳,不用显摆。我让家树喝的那些药水后劲足、见效慢,再说了,咱家有菩萨保佑。”母亲将我口吃痊愈的功劳归功于中药与神灵。
“爸爸,你也揍我一顿吧,用脚踢我的屁股,但愿我越来越聪明。”家华在一旁听到后嚷着说,弯着腰翘起小屁股。
“你是我的心肝小宝贝儿,我舍不得打。”父亲咧着嘴对家华说。
从那以后,村里人渐渐不再关心我的一日三餐,没人再追着我问吃了些什么,我远离了人们的欢笑。
有时我会这样想:当一个人成为众人眼里的正常人的时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因为没人留意你,没人问你,世界仿佛忽略你的存在。
人活着受到更多目光的关注,受到更多阳光的照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