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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正康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个太爷爷。
他从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次投影聚会上,从没有人提起,也从没有半张影像留下,他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在鹿正康的族谱上,就像是一个意外,就像大扫除时从沙发底下翻出来的一两枚钢镚儿,让人知道其确实是存在过这世上的,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
今天是寒假第一天,可母上孙慧大人明显没有怜惜乖儿子的意思,火速收拾了行装,在十一点前踏上胶囊列车。
午饭是在列车里吃的,鹿正康不知道江浙市竟然这样大,连子弹一样的胶囊列车都开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到,而此时,母子二人离太爷爷的住处依旧很远。他们在下午三点抵达火车站,然后晚饭也是在动车上吃的,下车时侯,是七点半,天黑透透的了。
站在出站口往南边望,稀疏的惨白云层后掩映着一轮黄澄澄的满月,没有城市光污染的大片平原上空的星辰繁多。积雪的世界泛着碎银的浮彩,被阴沉苦辣的夜色笼盖,压抑得能仿佛把人溺死,但又无比安闲,藏匿着无数细微悄咪的故事。
是农村啊。
鹿正康多久没有见到农田了,现代的机械农场依旧不能磨灭自然的活气,在动辄数百公顷的稻谷地里,只有几处果蔬大棚的灯光在遥不可及处冷泠泠地波漾,也似乎被地平线是的星辰化为一体,在视野占据南方和东面的大部分,朝这两面望去,那是城市里的死寂孤岛。而鹿正康站在城乡的分界线上,一面是文明的结晶,一面是时间凝滞的荒漠。
据说,现在的农村地广人稀,平均二百平方公里才有三个人。
他们是自然最后的守望者。
今天是2082年1月15日,腊月十七,星期四。鹿正康踏上了这片根植人类血脉的田野。
娘俩在火车站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价钱不便宜,毕竟这里也算半个景区。
第二天清早,吃过一顿清爽热乎的早饭,孙慧去租了一辆皮卡,又选购了几件恰到好处的礼品,载着儿子往太爷家开。
夜晚看到的景象与白天又有很大区别了,黑天时候只觉得农村是一片平直的荒漠,没有建筑的高低起伏尤为叫城市人不适,但到天光大亮的时候再看,却能望见无垠的土地,秋收已过,大地冬眠,灰黑的土地上蒙着奶白色的气雾,隐约可见远处的一些模糊的平房,那是温室大棚。
皮卡在国道上奔驰,鹿正康摇下车窗,站在座位上,扒着窗沿探出身子,感受冷冰冰的气流吹拂在脸颊上,从衣领渗进来,有别具一格的体验。
“把窗户关了,冻死了,要感冒的。”
鹿正康很想大喊一句“我不怕。”但母亲的死亡凝视已经在他背后化作钢刀,戳得他脊背发麻,“马上关。”
冬天其实挺无趣的,月前的积雪半化未化的,在地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霜,遮不住铁黑的土壤,没有除干净的枯黄秸秆还在挺立着,大地像一条赖皮斑点狗一样丑。不过遥遥地能看到载货的火车如长龙般蜿蜒在平野上,给这个冬天增了几分活趣。
鹿正康发现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当机械与工业沁入每个人的审美习惯里时,大家会把一切会动的东西当作是某种生物,包括交通工具、智械、自动玩具、无人机,乃至投影屏幕等等似是而非的静物。所有人都习惯了被活跃的人造物体包围,真正看到自然生物时反倒不适应,只觉得是某种长相惊奇的怪物,这里是不包括宠物的,不过对不养宠物的人,哪怕猫猫狗狗也是很危险的未知生命体。
说不上悲哀,也谈不上进化,就是很自然的现象。
鹿正康有些腻了看风景,于是缩在座位上划手机。
小伙伴们发来邮件,他们已经准备旅游了。
7:44“苏湘离:去美联邦的迪士尼玩。”
7:44回复“鹿正康:good for you(挺好。)”
7:55“张英轩:这次是挪威,到时候拍照片给你:)”
7:55回复“鹿正康:哦→_→”
8:14“仇琼珠:澳洲,悉尼。”
8:14回复“鹿正康:嗯嗯[敷衍jpg]”
哦我的老母亲,看看这帮小屁孩的假期安排,简直就像是教科书一样的标准,是什么书呢?啊,是这个《一百个世界上不得不去的地方》,真是叫人惊喜……个屁啊!
虽然我不羡慕你们出国旅游,但我很是为自己那张舒适柔软的小床感到难过,没有我在的日子里,它一定会想我的吧?
我应该在床里,不该在地里。
为什么大冬天的我不能宅在家舒舒服服看剧呢?这就是悲哀的人生吗?社会真是一个大染缸,把我五颜六色的童年染地乌漆嘛黑。
嘀咕着嘀咕着,鹿正康就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皮卡熄火,母亲孙慧正在车外,她穿着红色的轻薄羽绒服,宛如一片枫叶,而今正在微微摇曳,鹿正康透过车窗还能看到一个老头。
一个很健硕,虽然矮小,但板正的老头。
在遍布老年斑的枯黄多褶的皮肤上,嵌着耷拉的五官,尤其叫人瞩目的是他左耳上长了个附耳,生了冻疮,在流脓。老头嘴角是下撇的,直觉就给人以刻薄顽固的印象,可他的眼睛是锃锃亮,比屋檐下的冰溜子还硬实冷厉,叫人不敢说他的坏话,或许只敢在背后诅咒……
老头把头扭过来,盯住了车里的小崽子。
就在这样的一天,今天是2082年1月16日,在一片树林里,马路旁,鹿正康见到了自己的太爷爷。
一个传说中的零零后。
鹿正康本来还心想着,自己是九零后,比自家太爷爷辈分大,可真见了本人,他却有些说不出话,吓得呆了。
八十二岁的鹿雪锋,比雪更冷,比刀更利。像一块被时代抛弃的礁石,说他没有棱角,却分明能把人撞碎。
孙慧小心地打开车门,并不是说要对鹿正康温柔,恰恰是晚辈在长辈面前的谨小慎微。
“康康啊,这是你太爷爷,快叫一声。”
鹿正康: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太爷爷好。”
死老头没说话,他左耳的冻疮流出黄脓顺着脖颈一路流淌,鹿正康大大方方地从车里钻出来,站在孙慧身旁,牵着母亲的手,仰望着身高一米七,气势三里一的鹿雪锋。
鹿正康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是凉冰冰的,一到冬天,她的手就是凉冰冰的,可现在她掌心有些汗,就像青蛙的粘液,很让人不适。
鹿雪锋咧嘴,对孙慧点点头,“吃饭?”
“好,爷爷你坐着,我去做菜。”
现在,轮到鹿正康与鹿雪锋大眼瞪小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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