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涞水城里也并不平静,大战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杜恺在代晴身边吃了些东西,歇息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代晴,他告诉自己的妻子,他要去营里与众将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走出寓所往大营的一路上,杜恺的心情都十分复杂,这城中三万人马,毕竟都是飞齐旧部,眼下重兵围城,大家各想出路,他料想营中多数将官都盘算着弃城西撤,即便是张齐元死了,可西原城里还有孙望庭。而杜恺和代晴当然想着要南下回归大津朝廷的,可他当然不能把这个谋划告诉众将,因为一旦传开,营里的飞齐将官们很可能立即就哗变了。先前杜恺也派了人向西原城求援,目下没有音讯,他知道往返西原城的道路怕是早被申国截断了。
杜恺也回想着今天的战斗,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感觉申军并没有尽全力攻城,战况虽然惨烈,但仔细想想不难发现,申军并没有动用投石机、火炮这样的重武器,本来杜恺在瓮城后还埋伏了一哨骑兵,打算真到了久持不下的时候亲自带人杀出去,来个反冲锋,打乱申军攻城的部署。可几个回合下来,申兵便撤了。看得出来,申军攻城的兵力并不充足,可既然能发兵攻城,必是大军已经进抵城下了,而且今日攻城的申兵装束也明显跟其他申兵的装束有些不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在杜恺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了大营里。见到杜恺一脸愁云,大帐里的飞齐将官们也都不太敢说话,他们只是起身行了礼,杜恺则是习惯性的抬起手掌后往下压了压,众将便全都坐了下来。大家都各安其位了,杜恺开口说道:“众将,今日一战,诸位怎么看?”
话音未落,帐下已经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杜恺就烦这样,飞齐军毕竟出身草莽,十多年的战场磨炼下来,行军打战倒是有模有样,可头领们的绿林习气就是改不了,不论商议个什么事,大帐里总是乌烟瘴气的没个规矩,非得有个能服众的,拍案定音才行。好在,作为这支队伍的首领,杜恺带兵这月余时间以来,众将还是服他的,只是此刻他正琢磨着南下的法子,却不能说与众人,当然,他也不能扔下这些人自己悄无声息的南归,这两难的事情,在他的眉头挤出了道道皱褶。
一片吵嚷之中,一个下巴上长满红胡子的头领说话了:“大家伙静一静,静一静。”看来这人在军中很有些威望,众人暂时都安静下来听着他说:“今天这一战打下来,俺觉得吧,这对面的申兵嘛,要说比起大津朝廷的官军,那可是厉害不少呢!要俺说呀,这涞水城,城小池浅的,也守不了多久。咱呀,还是得商量商量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还能往哪去?”接着话茬的这位,脸上有道长长的刀疤,他站了起来,走到中间说道:“当然是往西边撤呀,这张大帅没了,西原还有孙大帅呀!不然呢,能往哪去?这东边的北直隶大兴城让人家申国给占了,往南还是大津朝的地界,咱能去吗?还不只有西边啊?”
“对对对!”帐内众人小声附和着。
“俺觉得吧,这西撤也不是万全之策。”红胡子又说话了:“人家申军也不是傻子,怕是早就防着你往西撤了,前些天派去西原求援的人,现在也没个消息,恐怕是路上有伏兵,回不来了!”
此话一出,帐里众人都沉默了。
不过没一会儿,脾气火爆的刀疤脸又站起来了:“妈的,东南西北都不行,那怎么办,总得想个办法吧,总不能弟兄们全伙死在这里吧!主将,你也说句话!”
杜恺一直没话说,他始终观察着眼前这些飞齐旧将们,想等个当口再说话,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隐藏自己的意图,别弄不好真的哗变了,那样,他和代晴就危险了。但这时刀疤将了他一军,杜恺只好先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拖了一下时间,让这些人觉得他并没有明确的主意,然后才开口说起来:“唉,我也为难啊!当然,要说突围自然最好是往西去,西原城才是我们的根本,但就眼下的形势看,西撤的路上肯定伏有重兵,大家想想,原本与我们对峙的是原大津的关西铁骑,而如今攻城的哪有骑兵的影子?我看哪,这些铁骑恐怕已经插到了我们身后,就等着我们西撤。而这东、南、北三面也都有重兵围城,我们不论从哪个方向突围,都难免腹背受敌啊!各位都想想,有什么高见就说出来。”
“主将!”红胡子说道:“俺倒是有个法子!”
“快说,快说!”众人一听有法子,于是异口同声地催促道。
“只是不知能不能行!”也不知道这红胡子是不是故意卖关子。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有法子就说,藏着掖着算什么好汉!”刀疤脸很是不高兴。
“那我说了!”
“废什么话,赶紧说!”
“今天这一仗下来,不知道诸位发现没有,我们面前的申兵,好像也没什么力气,你看,打了个白天就撤了。不像我们过去攻城,日夜不休,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围城的兵力不足。”
“好像是那么回事!”众人点头称是。
“咱不如趁着他们立足未稳冲杀出去,要是能打退咱们当面的申兵,说不定就能找到个生路!”
“哎呀,我当是什么法子呢,你拉倒吧,就咱这点兵力,杀出城去,就算不被人家包了饺子,也不可能完全打败人家吧。那这样有什么用,不还得乖乖退回城里来等死?”刀疤首先提出了反对,而杜恺却眼前一亮,红胡子的话这正是他期盼许久的。
“你傻呀!谁叫你直愣愣的冲营啊,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可以冲到官道上劫了狗日的粮道,然后再在城墙上插满火把,他们围城的兵少,运粮的又都在下半夜,黑灯瞎火的,搞不清楚状况,肯定不敢全力救援,他们本来兵就少,再没了粮,说不定就撤走了呢!”红胡子说完自鸣得意地看向了杜恺。
还没等杜恺说话,刀疤脸又说上了:“我看不行,出得城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万一再碰上人家的骑兵,那咱可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了。你们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送死!”
“那你说怎么办!你愿等死就等死,别赖着连累了大家!”红胡子急了。
“等死也比你去送死强!”刀疤脸也怒气冲冲地顶了回去。
“你!”红胡子气得青筋都鼓了起来。
“好了,好了!”杜恺终于说话了:“大敌当前要以和为贵。自家兄弟莫生了嫌隙。”杜恺说着也起身走到了众人中间,他把红胡子拉回到位子上,压他坐下。然后接着说道:“人各有志嘛,张大帅升天了,咱们弟兄都得自寻生路,不要相互为难。本将也在想,咱们要是全伙突围,怕是很难走脱,倒不如化整为零,四面冲杀,让申军搞不懂咱们的路数,说不定还真能夺下条活命的路!”
杜恺说完这话,小心地环视了一周,见众人有人轻轻点头,有人默不作声,于是他继续说道:“出城击敌是个法子,但不能打他的粮道!申军以骑兵见长,虽说这攻城不用骑兵,但总得有骑兵坐镇,以防城内反击吧,今日一战,敌阵中未见骑兵,这不合常理,而据我细察敌营布置,可见其疏而不密,好像是专门留出道来任我军突进,我料定这是他们的诱兵之计!依我看,不如趁夜领兵出击,直取申军大营,冲破当面之敌,若我军得手,城内诸将便可领兵全伙杀出,趁乱各自突围。若我军败,则接应城外队伍回城坚守,再寻出路!诸位以为如何?”
面对杜恺的发问,帐内寂静无声,人们在决定命运的抉择上并不容易下定决心,不过,头领们此刻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家陆续点了点头。于是,杜恺将突袭的时间就定在了今晚的子夜时分,并立刻把作战计划布置妥当了。
大营里开始升火造饭了,士卒们准备着饱食之后就冲杀出去,为自己拼一条生路了。
走出大营的杜恺算是松了一口气,当然他有他的盘算,他明白要想和代晴一起成功突围是不可能了,他打算先领着红胡子等人偷袭李敢的军营,把声势闹大,这样申军围城的其他营寨便会发兵来援,南边一定会有空隙,而杜恺手下的三千“忠义军”便可以乘乱护着代晴冲杀出去了。
杜恺回到代晴的身边,也不说话,眼里闪着泪光满含不舍,两人虽没有青梅竹马,但却历经困苦离乱,如今好不容易走在了一起,马上又要生死离别了,杜恺内心的疼痛可想而知。
代晴从杜恺的眼里看出了端倪,以她的聪慧很快就猜到了杜恺的打算,但杜恺不知道的是,代晴的内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若是抱定了同生共死的决绝,便不再有茫然与慌乱。
少时,杜恺说话了:“娘子,我们今晚便突围南归!”
“好,你说吧,怎么走?”代晴语调平稳,听着根本不像在询问事关生死的问题。
“子夜时分,我将领兵出城,冲击申兵大营,待到敌营纷乱之时,你就随着忠义军由东门冲出去,往南边拼杀突围!”
“那你呢?”
“你休要管我,我自会领兵冲杀出去!”
“莫要诓骗于我,我虽是妇道人家,不谙征战之事,但十面埋伏,命悬一线的情形,我还是懂得的,你我既已是夫妻,就该生死一处,你若陷阵不测,为妻必不苟活。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寓所内等你一同南归,若是贼兵杀至,我必自戕随你而去!勿复多言!”代晴说完便转过身走进内堂而去,不再理会杜恺了。
杜恺独坐于门厅内,刹那间泪流满面,甚至放声恸哭了起来!
代晴在内堂听到了杜恺的哭声,又急忙返身走了出来骂起了杜恺:“七尺男儿,站起来顶天立地,死便死了,如何要坐哭于堂?好生羞臊!”
“娘子,你终究还是不明白我杜恺,我本是大津将官,奉皇命镇守京都大兴,城破之时我便应随社稷而亡,若不是刘大人重托,我岂敢苟活至今?城破之后,我委身事贼,所谓何则?乃是为有朝一日归得南都反戈一击,以报先帝厚恩,如今我自感天不佑我,恐要亡于此地,我杜恺死不足惜,只恨我一死,这世间再无我半分清白。眼下,世人皆知我是大津叛将,齐逆帮凶,又死于贼营,满身污秽臭不可闻,我之名节已然如此,难道还要连累你与房大人与我同污?”
杜恺说到这里,代晴心口突然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她也止不停的流出泪来,她来到杜恺身边,双手扶在杜恺的肩背上,默默安慰着她的丈夫,她当然知道,杜恺这忍辱负重是有多么的委屈。
杜恺接着说道:“你我若皆亡于齐贼阵中,那在世人眼里,你我就都是叛主从贼的祸首,你我名节尚不足惜,房老先生的名节又让世人如何评说?房老先生壮烈殉国,我们总不能让后世言其半子夫妻从贼事逆?为世人茶余讥讽之资吧?”
“可即便我脱险而去,亦是百口莫辩呀?”
“人只要活着就是指盼!还有‘忠义军’,到了南都后,你把他们交给国家,让他们为国效力,若是他们日后在阵前立下功勋,也算是我忠心为国的例证了!”
代晴心里明白,杜恺已经决心为她赴死,她不愿答应,但杜恺言之在理,自己无可抗挣,也只好含着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