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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苏哈昌领兵绕道襄城之外,回返大兴城去了,当然,他也不忘让人传令平间县里的倪昌时,将他与玄素清的约定告诉了倪昌时,还特意交代要把宋金德带回大兴城!
玄素清这边按约定,在平间县外让出了一条道来。这天一大早,倪昌时便领兵出了城来,他并不催马,而是信步由缰,走在他身边的副将李敢也是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而在队伍的后半部分,有一个士兵的神情却有些慌张,他骑在马上,时不时小心的东张西望一番,他的脸相比身边的其他士卒明显要苍老许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宋金德。他生怕路遇大津军拦阻,一旦被扣下那就凶多吉少了。所以出发前,他特意向倪昌时要了套士卒的甲衣,好行军的时候混在队伍里不被察觉,倪昌时倒是很爽快的给了他士兵的铠甲,却怎么也不肯给他兵器,宋金德觉得奇怪,而倪昌时给他的是一口硕大的黑锅。理由是便于救援,万一情况紧急,千军万马之中一眼便可认得出来。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此时在这支威武的行军队伍中,唯独有这么一个背着口大黑锅的半大老头,他东张西望地跟在人群里。周围的几个士兵也挺难受的,想笑又不敢笑,只得私下里悄悄说着:咱这不会跟着龟丞相去龙宫吧?
然而,此刻倪昌时并没有心思,总回头去品味自己的这番幽默,他的内心五味杂陈,自己舍身救下的江山就在脚下,可他却要向着敌营奔赴而去了!
忽然,大道边上跑出一匹战马来,马上端坐的将官身着一副大津将军的明亮铠甲,而他却只挂着配剑,手中未持长刃。还不等倪昌时的士卒们反应过来,来人便高声喊道:“倪将军暂请留步,我家大人有话说!”
李敢看了眼倪昌时,见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便回应道:“大军可暂缓前行,然主将不能离伍!”
“倪将军无须出列,大军向前十里,我家大人在前恭候!”说完牵转马头快步消失在大道的前方。
李敢转向倪昌时问道:“将军……”
倪昌时只说了句:“走!”便直视前方催马前行了。
很快,队伍行进到一片平坦的原野上,前方远处两座矮矮的山丘分列左右,正让出了中间一条长长的山谷,大津官军依着山势两面排开立北面南,阳光从东北面的半天处洒下,正好抚在了他们的肩膀上,银白色的甲胄在光线刻画下明亮耀眼,还有那随风翻飞的大津战旗,在天地间拍打出阵阵威武与庄严。
玄素清立马于大道中间,仍然手捻佛珠,身边的高继勋再次上前几步冲着倪昌时的队伍高喊道:“我家大人,请倪将军上前说话!”
很快,行进中的队伍停下了脚步,倪昌时纵马上前,来到了最前面,可当他的马蹄刚要踏出队伍时,对面的玄素清却伸手止住了他的步伐。于是,倪昌时赶忙勒马立住,而后素清说道:“来者定是倪将军了?”
“正是末将,大人有何见教?”倪昌时马上抱拳问道。
“不敢!冒昧与将军相会,只为与将军话别!玄某有一肺腑之言愿说与将军,将军虽身陷胡营,然将军以往之所作为,于大津朝乃有大功!江山陆沉之际,他人只知避祸降贼,自讨安生,唯将军心念先帝安危,京师存亡,更兼事发急骤,变生难缓,孤军势穷,万般无奈之下,引外兵以图内援!此义举不啻郭子仪共回纥而收长安!然造化弄人,将军此刻错陷胡营,身之穷困,独自愁苦,久望故国而不可归,唉!将军之不得已,世人却难知矣,父母临年,妻子无辜,尽受刀俎鱼肉之困,玄某以为将军之忠已尽之先帝,如今当以事亲孝为先命,不呈虚死之能而望立节,不求灭名之举而捐报德!然则,父母之恩未偿则众口之怨已成!”素清说着,重重冲着倪昌时抱拳道:“还请将军珍重!”
素清的意思很明白,倪昌时引申兵救大兴城,乃是事出无奈,并非有意降申。事后父母亲眷被困只是被迫从敌,如今,既然他的忠心已经报答了先帝,现在就应该回头尽孝道了,不必挣扎在家眷与忠义之间了。
他的话音未落,倪昌时的双颊已经爬满了眼痕,他没想到,天下竟然还能有人这般理解自己,几句话便说出了自己处境的无奈和内心的苦楚,是啊,当时大兴城危在旦夕,自己除了求援申军,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没想到,如今陷于敌阵,身败名裂。素清的话带来了新朝对于自己的评判,可以说是极大地解开了倪昌时的心结。他听后仰面向天,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唉!世人皆谓我甘心夷狄,苟图衣食!怎知我流落异方,每每遥望故国,怀想旧友,能不怆然泪下?悲风袭耳尽是萧瑟哀鸣之声,痛彻心扉。想我倪昌时,受先帝重托于前,身负国恩于后,出于礼义之乡,却入无知之俗,现今忍辱偷生,为世所忌,命也何如?罪大功小,何敢言之忠孝?古人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先生几句话语,拨云见日,提点开明,昌时虽愚,能不慨然?可恨我麾下五万将士皆与我同罪,背君亲,弃妻子,故土难返,祖父之嗣,竟入夷狄之族。重为天下人耻笑啊!先生雅量,不以奸贼唤之,昌时拜谢了!”说完,倪昌时双手抱拳重重拜下!
没想到,倪昌时身后却传来了士卒们低沉的哭泣声,士卒们可能听不懂南朝来的玄大人说了什么,可他们谁心里不念着家乡父母,谁愿意跪在别人家的祠堂里叩首参拜?当他们看到这满眼的大津军阵时,那曾经熟悉的猎猎旌旗,还有过去不曾离身的玄黑铠甲!让在场的每一个曾经的大津铁骑们潸然泪下!家国难回,效命异邦,士卒们紧紧拉住马缰,仿佛再不肯让胯下的战马踏出一步去!健马扬蹄嘶鸣,人却裹足不前。
这时,也许只有倪昌时注意到,他面前的玄素清默默地挥了挥手,大津军阵里立刻响起了雄壮的鼓声,这鼓声倪昌时他们太熟悉了,这由缓而急的鼓声,正是大津军队出征时,皇帝为将士们送行时敲响的,此刻,隆隆的皮鼓紧紧地捏在了宁州官兵的心上,人群中的哭声不再低沉,终于汇聚成一股弥散在天地之间的哀怨之声,不可阻挡地向着九霄飞扬而起!
倪昌时知道该走了,对面的鼓声让自己和自己的队伍,在这次的会面中,可以尊严的离开!他忽然明白,刚才玄素清伸手止住他向前的步伐,为的是担心他北返后,因与大津之将私下相交,而被人构陷。如此,远远相望,所言之语众人皆知,便不再有小人所乘之机了。联想到玄素清时才的那番话,倪昌时心中隐隐有了些许欣慰,大津朝有如此将帅,何愁天下不一?
他定定了神,两腿轻轻一夹,胯下战马乖巧地缓抬前蹄向前走去,可当他回头望去,却发现身后的队伍对主将的前行似乎无动于衷,倪昌时眼含热泪大喝一声:“走!”
部下们纷纷哭喊道:“将军!”
倪昌时咬着牙不由分说地再次喝道:“走!”这时,队伍才无奈地重新开始向前。
然而这时,倪昌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待倪昌时回头察看,那快马已经在倪昌时面前划出一道窄窄地弧线,立在了他面前,马未停稳之时,李敢便跳下了马来,双腿顺势一跪,并用抱拳的双手遮住了面孔,嘴里带着哭腔说道:“将军!请让我留下!”
倪昌时感到有些意外,他俯身问道:“你说什么?”
“将军!请让我留下!”李敢这一次说得更加坚定。
倪昌时虽然不忍心跟随自己十年的副将离去,但他能理解李敢冒险返回故国的心情,他又问道:“你难道不顾念你的家眷?”同时,他冲着李敢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提醒他,宋金德就在队伍后面,李敢这时回归大津朝,他在大兴城里的家眷怕是凶多吉少!
“将军,非属下不孝,然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南朝已立,属下今愿移孝为忠,至于老母、妻子还请将军代为照料,若苍天不悯,李敢只能来世再报父母之恩!”
“唉!”倪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李敢心意已决!他也不想阻拦,自己又何尝不想抛下所有牵绊回到大津朝呢?于是他说道:“好吧!你去吧!你的老母、妻儿,我自当尽力!”
此时,李敢竟失声痛哭起来,少顷,他边拭着泪,边站起身来把马牵到路边上,随后,跟着李敢的百十名军士齐齐跪在了队伍的一侧,他们并不抬头,也不出声。就这样默默送走了自己追随了多年的主将。
远处,大津的军鼓并没有停止,当倪昌时他们经过大津军阵时,大津的官兵们齐声高喊道:“珍重!珍重!”
望着缓缓远去的倪昌时,高继勋来到素清身边小声问道:“大人,何故将他们放走!这宁州兵原来与申军铁骑交战,也时有胜绩,若是能留在南边,对我军来说,岂不是助益极大?”
“唉!”素清叹了口气说道:“所言不差,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宁州军士皆出身北方,现家眷都受困于大兴城,今天,若他们留了下来,他日阵前顾念亲眷,定是军心不稳战力折损,怕也难堪大用!如此,不如送做个顺水人情,送他们北返,想来他们也不会为申国拼死效命。”
高继勋听了点点头,又问道:“大人,那倪昌时引狼入室,大人何必如此礼遇?”
“此言差矣!”素清说道:“倪昌时弃宁州,兵援大兴城,你想想仅有五万余众,又如何能胜那满是骄兵悍将的飞齐逆贼?他是被逼降于申国的,他忍辱负重求援外邦,当然是饮鸩止渴,可你想过没有,这饮鸩之人乃是他自己,为的不正是解天下之急吗?所以呀,天下危局之时,愿挺身效死者皆是英雄,何能以成败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