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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6章 清秋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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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套车。套车。涛儿,咱们套马车。

我帮着爷爷把马车套上,爷爷说,上车!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车厢里,爷爷拍一下白驹儿的马屁股,然后一扬手中的缰绳,说,白驹儿,走喽!驾!

奶奶站在院门前看着我们爷孙俩坐上了马车,刚要转身,却又冲爷爷喊,老头子,上耙的时候让咱涛子小心点。爷爷说,你就放心吧……咱胡三离了洪洞县……爷爷又唱上了,他因为掉了牙齿,一唱就呼哧呼哧的漏风,把苏三都唱成胡三了。

一会我给你们送早饭去。是不是。奶奶喊。

爱送不送,反正饿不着我们爷儿俩。爷爷喊。

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今天来了厉害了。

出了村,大街上还冷清清的。从家里到河滩地要翻过大堤,大约得走一里路。一路上只遇见了拾粪的三爷爷,再没有碰见一个人影。人们都还藏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回笼觉的吧?平时我很少早起,今天这是最早的一次了,凉爽的空气呼入我的肺腑,那样清凉。地上又有了一层落叶,因为是清晨,还没有人来扫,我们的马车轧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听得那么分明。还有那些秋虫子,唧唧唧唧地唱个不停,原来这清秋的早晨是这么美妙呀。

爷爷坐在车把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白驹儿仿佛自己认路似的,也不用爷爷去吆喝。爷爷也不着急,任白驹儿得得得得地碎步走着,爷爷吸一口烟,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抿了一口,又把它放进怀里。看爷爷的样子,真恣呀。我说,爷爷,你还带着酒呀?爷爷看我一眼,说,带着。你来一口?我说不喝,爷爷说,喝一口吧,喝了暖和。我从爷爷手里接过来酒葫芦,抿了一口,辣辣的,把我呛得咳嗽起来。爷爷嘿嘿地笑起来,说,涛儿,到地里爷爷给你弄下酒肴哩。我说,地里有什么下酒肴?你吃土呀?爷爷说,小毛孩子!到地里你就知道了,我保准你吃不够。

河滩地一片茅草。这是一片荒地,谁开垦了就是谁的。大水退下去之后,茅草迅速地长起来,等到地里不再陷人,可以开犁的时候,茅草已经不矮了。我们来到地头上,爷爷给白驹儿卸了车,撒开了缰绳,说,先让白驹儿吃几口鲜草吧,要不,白驹儿就吃不上了。也有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哽咽了一下子。我说,白驹儿怎么吃不上了?今年草枯了,还有明年呢?爷爷不看我,抚摸着白驹儿,说,小孩子家,你知道啥。我说吃不上就是吃不上了。

地里的茅草虽然不少,但是因为已经进入深秋,又下了霜雪,大部分茅草已经枯黄,有的倒伏下去,几只蚂蚱被我们一趟,从枯草上飞起来,弹跳了出去。

“秋后的蚂蚱--。”爷爷说,似乎更加伤感了。

他一屁股坐在车把上,说,让它先吃会儿草,犁地还不晚。

我去捉蚂蚱了,草地里的蚂蚱真多,都是些草上飞和“大张飞”,我把蚂蚱用草梗子串起来,不一会就串了两大串。爷爷伸过手来,说,把蚂蚱放好喽,一会儿它就是我们的下酒肴。

下酒肴?这玩意能吃吗?我说。

能吃。当然能吃。好吃得很呢!爷爷说。

香喷喷。香喷喷。爷爷说。那时候,自然灾害让庄稼颗粒不收,我们就是靠蚂蚱救了命哩。这蚂蚱,是我们的恩人呢……

我知道爷爷又要说以前挨饿的时候的事了,就说,不要再说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爷爷有些尴尬,说,这个臭小子!起来,咱开始犁地!

白驹儿打了几个响鼻儿,仿佛也很高兴似的。但它的确是有些老了,我看见它的牙齿的确脱落了两颗,嘴里黑乎乎的,和爷爷的差不多啦。

套上了犁,也有让我牵着白驹儿,他亲自在后面扶犁。他一只手扶犁,一只手还折了一条柳枝儿,说,驾!白驹儿,驾!我在前面抓着白驹儿的缰绳,跟着白驹儿小步快跑着。白驹儿还很有劲,步子也迈的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劲往前拉。我看见白驹儿脖子里的血管都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一条一条的。我知道爷爷的腿肚子上也有这样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一使劲就都突出来了。人和马老了都会这样吗?但爷爷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还让他的白驹儿也不服老,他迈开大步,嘴里不停地喊着驾,驾,我有些跟不上,只能小跑着。这样犁了一个来回,白驹儿身上就冒了汗。白驹儿的步子也没有那么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黄河滩地因为是沙质的,所以犁起来要比其他的地轻快不少。以前犁黄河滩地,白驹儿自己很轻松的就可以把地犁下来,只有犁其他淤地的时候我爸爸和叔叔才会背上绳子帮着一块拉犁。

停。停。我爷爷喊。我把缰绳拉了一下,白驹儿就停下来了。我看见爷爷也冒了汗了,他停下来把外面的褂子脱了,又把犁铧的深度调浅了些,他说,歇会。歇会。喘口气吧。

爷爷卷了一袋烟,点着,到前面来摸了摸白驹儿的脸,说,闺女,辛苦了!白驹儿也打了个响鼻,仿佛在说,你也辛苦了。白驹儿的眼睛大大的,灰灰的,看着我和爷爷,我看见那眼睛里面有两个小人儿。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儿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儿,就藏在白驹儿的眼睛里。爷爷动手把白驹儿眼角的眼屎给抹了一下,说,唉,看来我们是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说说,我们还中用吗?犁这点地都犁不动了。

昨天人家又来催了,催款啊。白驹儿,你让我怎么办呀。爷爷说。

我想起来昨天下午家里来了两个镇上的人,说是什么信用社的。爸爸和爷爷不说话,一直陪着人家在那里默默地吸烟。最后,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说,得抓紧呀。

我突然觉得不妙,说,爷爷,你真要卖白驹儿呀?

爷爷不说话,低下头扣脚上的泥,沉默了一会,爷爷说,不卖。谁说卖白驹儿?谁说的?

我说,爷爷,我舍不得白驹儿。

爷爷说,我还舍不得呢。是不是。舍不得呢,你说是不是。

我爷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说是不是了,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也注意到他说了是不是,也笑了,说,涛儿,咱爷仨今天得高兴哩,你看,咱爷仨多好啊。谁也没有咱爷仨幸福哩。

爷爷把白驹儿也算进来了,我也摸摸白驹儿的脖子,说,白驹儿,加油!

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大概一个时辰的工夫,我和爷爷还有白驹儿总算把这七八分河滩地给犁完了。爷爷把犁给白驹儿卸了,说,涛儿,咱歇一会。咱到地头歇一会,也让白驹儿歇一会。

爷爷从怀里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说,给白驹儿加点料,加加营养。看爷爷的样子,真像疼爱一个闺女一样疼爱白驹儿。我觉得爷爷对白驹儿真好,怪不得奶奶要吃醋了,她要不吃醋才怪呢,是不是?

你看看,我也学会说“是不是”了,真气人,是不是?

咱也加点料。爷爷说。他把我刚才捉到的蚂蚱提了,用手扒拉了一堆干草,然后用火机点着了干草,把蚂蚱扔进了火堆里。蚂蚱真好吃吗?我问。我以前光听爷爷说蚂蚱好吃,可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让我期待。

好吃。秋蚂蚱最香了,也干净,屎都拉净了。爷爷说,他又抿了一口酒。他的酒葫芦可不小,那天我看见他倒进去一斤白高粱酒都没有灌满。爷爷递给我,我又喝了一口。

得学着喝酒。爷爷说。男孩子不会喝酒可不行。

我十六岁开始喝酒吸烟,五十多年了。爷爷说。

我局的爷爷真好,爸爸平时喝酒从来没有让过我,可爷爷总是劝我喝一点。爷爷说,要是没有酒喝,我不知道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长大了挣钱买个酒缸,盛满酒,就把爷爷泡在酒缸里。我说。

好。好。爷爷呵呵地笑起来,并且用长满胡子的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俺涛儿最孝顺。爷爷不图别个,就图有口酒喝。

蚂蚱熟了。爷爷捏了一个给我吃,我不敢吃。爷爷张开嘴,把蚂蚱投进了嘴里。真香啊,真好吃。爷爷说。

我捏了一个,掐了掐蚂蚱腿和烤糊的翅膀,把蚂蚱放进了嘴里。

果然好吃!酥酥的,焦焦的,好像是知了龟一样好吃。

要是秋豆虫就更好吃了。爷爷说。可惜这片地没有种大豆,要是犁豆地的话,就能在土里翻出好多秋豆虫来,那才叫美味。

奶奶给我们送早饭来的时候,我和爷爷都有些微醉了。

死老头子,你又勾引着俺涛儿喝酒!不教好事!奶奶骂开了。不教好,是不是!

爷爷说,喝口酒又咋嘞?我十六岁开始喝酒……你就别说你那“光荣”历史了,好不好?!你说说,你那胃溃疡是怎么回事?你那阑尾炎是怎么回事?你说呀,是不是?奶奶抢白他。

爷爷不说话了,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看奶奶的菜篮子,我看看老太太给我们爷俩送了什么好饭了?我也凑过去,掀开笼布,看见篮子里放着两个咸鸭蛋,还有四个大白馍馍,还有一碟儿炒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