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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氏宗族独占几条街,韶言领着云修翻过几道墙才进入主街,这也是宗族所在之地。韶言叹道,“父亲当真神机妙算,算准了我今夜提前到访,把族里的机关结界都撤掉了。”
二人又在黑洞洞的深墙大院里饶了几个圈子,反正云修是记不清从哪条路来的了。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面石墙前头。这面石墙云修看不出什么门道,觉得它和周围邻居并没什么不同。只见韶言念了一道咒,面前的石墙竟自己从中间一分为二,向两边移动。激起一摊灰尘,惹云修不住咳嗽。
灰尘散去,露出里面一个工整利落的宽敞院子。云修定睛看去,只看到一个人影矗立在院子中央,胡须在月光下发亮,想必那人就是韶宗主韶俊策。韶言深吸一口气,对云修道,“你且留在这儿,四周都是暗器机关,勿轻举妄动。”云修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这场合似乎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韶言往前迈出一步,石墙随即在他身后合上,把他和云修隔到两个世界里。
“多日未见,不知父亲母亲身体可安康?”韶言低头问道,听起来话里满是关切之意。“孩儿先前置备些特产补品,一路带回辽东,现堆在客栈里。也不知能否入了父亲的眼,若有需要,叫小厮去取便是。”
韶宗主望着自己的次子,仅仅叹口气。“你是愈发愈同家里人客套了。你回辽东多久,不回家里,居然住在外面。”韶言笑道,“不碍事,几日而已,熬过去就是。儿子还是别回族里的好,省着父亲母亲见到我徒增厌烦。”
这话不着痕迹地顶得韶宗主哑口无言,他捋动胡须,憋出一句:“你有心了。”
“父亲话说得见外,儿子孝顺父母,天经地义,怎么能说有心无心呢。”
父子二人生疏得仿佛韶言不是韶俊策的儿子,而是韶氏的客人一样。韶言本应因那些腌臜事生出一肚子怨气,但他见了父亲,又下意识地将心事埋进肚里,仿佛一切都没发生,风轻云淡。
他同韶俊策并不亲近…何止不亲近,前些年一度搞到父子二人兵戎相见的地步,相较之下,如今这般相处已是十分不易。韶言自小离家,喜欢了心中掖事,何况父亲并非是可交心之人。
会哭闹的孩子才会有糖吃,听话的那个反而遭到漠视。韶言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出了事,三弟在父亲面前作上一番,再配上四弟的声泪俱下,最后做错事背黑锅的还是他韶言。但要糖的法子还是别施给父亲吧,他本就厌恶这个孩子,哭闹只会让他更厌烦。
二人在萧瑟寒风里立着,空旷的庭院兜不住风,韶言又正好站在风口上。他不禁咳嗽了两声,望着被风吹起的衣摆,想来穿得还是单薄些。做父亲的似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却硬是转了个弯,问些无关紧要的事:“外面那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他话问的委婉,想是听过外面对韶言的传闻,只怕误会了韶言同云修的关系。韶言哑然失笑,回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遇见的散修弟子,同儿子有些缘分。我见他聪慧又刚入世,怕他误入歧途可惜了好苗子,因而收他做了弟子。”韶俊策还欲开口再问,韶言却先反问他。“父亲觉得我同他有什么纠葛呢?”
“……为父没有别的意思,只见你多年来独来独往,身边连个随从侍卫都没有。如今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他来历不明,我怕他接近你别有所图。”
“父亲多虑了。儿子声名不显,也没什么远大志向。偏居一隅做个教书先生,又没有得罪什么人,谁来算计我什么呢?”也就只有自家人不放过我罢了,韶言心想。
父子二人默契地没聊起清谈会的事,韶言又作揖,道声“孩儿告退”,转身向偏院走去。
“言儿。”父亲在叫他,韶言身子一震,这个称呼……一股没来由的陌生感将他包围。父亲怕是口不择言,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这个儿子,竟用这个称呼来唤他。韶言忽然有些想笑,“言儿”……可从来都没人这么叫过他。
心口一痛,似被牵扯起已长死的伤口。他几乎咬着牙将几个字从口中吐出,“父亲可还有交代?”韶言稳住自己,竭力不让父亲听出他的异常。韶俊策注视着儿子瘦削的背影,在寒风中挺得笔直。他闭上双眼,终究是没再看。
“明日清谈会,你不必去了,让你侄儿替你去吧。”
……情理之中。韶言不觉奇怪委屈,反而释然。他那两个弟弟折腾半天,究竟是白折腾!想到这里他心中或多或少畅快些许。韶言转过身,又换上一张笑脸:
“这安排再合适不过,虞儿年纪也不小了,正该好好学学如何为人处世,也该见见世面。这次清谈会岂不是上天赐下的机会!”韶俊策点头,“你能理解就好。”
其实什么事也不需要韶言理解。韶俊策想,在他心里,他次子的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从小到大如此,交代韶言做什么事情,他从不会问为什么,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非得刨根问底。只是垂着头,低低答应一声。韶俊策对韶言这一性子是厌恶又喜欢,他对这个孩子自小没太深厚的感情,可以说从他出生那天起他就厌恶他。过了几年又出一事,便让他对次子感情从厌恶变成憎恶。
韶俊策从不管教韶言,他不依靠这个孩子,那么韶言是优秀还是平庸都同他无关。若非让他行使为人父母的权利,也顶多是在韶言实在不成器的时候,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给他几巴掌罢了。
但韶言虽不优秀,可多年来做事的的确确毫无差错,他做父亲的权利行使给子女:得誉,奖,做错,罚。连他最宠的长子也是如此…而这权利的行使对象又不包括韶言。相比之下,反倒是韶言成了令他特殊对待的那个。这让他很是惊奇……加之一点点郁闷。他同妻子一样,本以为韶言能一直听话下去。
然而夫妻二人的“信任”,最终导致了某件事情的悲剧。
——或许可以理解成,韶言还是听话的,只是听话的过了头。可没天理!这真的能怪韶言么?
这其中的因果太复杂,韶言想了十几年都没想通。最后他都不去想了,安安稳稳做他的千古罪人就是。
一离开偏院,韶言立刻掐个诀,不知触动哪个机关,地下的砖块开始移动。他在错综复杂的狭窄甬道里走近路,不久就绕回先前进来的地方。
云修正倚着墙根打瞌睡,被忽起的风沙迷了眼,睡意全无,睁开眼就见得韶言。他揉揉眼睛,看了看身后岿然不动的石墙和面前的韶二公子:“您怎么出来的?”
韶言笑道,“自然是走来的,难不成是飞来的?”云修知韶言故意打趣他,“公子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才您从这面石墙进去,怎么一会儿过去又从别处出来了呢?”韶言答他,“这地方的机关多的很,我都未必全部了解。在里面绕几圈就出来了,谁记得哪条路呢。”
见韶言还有闲心打趣,云修就知道他心情不能太差,就问,“公子你见到韶宗主了?”
“嗯。”韶言撩起衣服下摆,也倚着墙根席地而坐。“怎么样,他没有为难你吧?”云修问道。
“那倒没有。”韶言摇头,“他心里虽厌恶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云修笑了,“话又说回来,你们在里面商讨了什么事,这么快就结束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我求个安心罢了。”韶言低头玩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你先出去找个歇息的地方,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
见云修愣神,他补充道,“我明日不可离开宗族,你进不来,总得……”他又想起什么,改口道,“不必了,你去找程宗主,他会带你参加清谈会。你进了韶氏,没准我忙里偷闲能去寻你。”
“啊?公子明日不去清谈会?”
韶二公子点点头,“我侄儿代我去。”他说这话时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这……”云修也算见多识广,此时却无法把心中所想拼凑一起,说个完整句子来评价韶俊策的所作所为,“这不纯粹是瞎胡闹嘛!你父亲未免太着急了,他孙子才多大点,没准牙都没退干净,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对对!乳臭未干!就让他参与这种大事。再说了………”
云修担心隔墙有耳,刻意压低声音,“他就不怕这事的其中利害对他孙子不利吗?就比如说你那两个弟弟……”
韶言不可置否,道,“这是最好的安排,若是虞儿担此任,定能堵得住族里人的嘴。至于韶耀和韶容,他们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要了你侄儿的命,不过使些绊子而已。”
韶言抿嘴而笑,“你当真觉得我父亲被蒙在鼓里,对我们的小打小闹一概不知么?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虞儿是他的底线,谁碰了,谁就得死。他疯起来可不理会父子情深。”
韶俊策的底线么?云修歪头想道,他孙儿是,韶氏长公子韶景也是。若韶言真如外界所传犯下弑兄之罪,韶俊策怎会留他到现在呢?
“你早些动身吧,别惊动了我父亲。”韶言不知云修在胡思乱想,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土。不知道又触动了墙上的那块砖,他们面前的石墙一面面地打开,露出一条三尺宽的小路,一直通到宗族以外,看得云修眼睛发直。“走吧。”韶言催促道,云修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转身飞奔出去。
直到看不见云修的身影,确认他平安离开韶氏,韶言才合上机关。一股积攒已久的怨气直冲他的心头,使他攥紧拳头狠狠打出去,这一下子似乎要将怒气通通发散。一拳头硬是直接把石墙击碎,纵有灵力护体,也只是没让他骨头断裂而已。巨大的灵压帮他挡住石墙的反力,在他的手背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韶言面色不改,仿佛滴在地上的血不是他的一般。他沉默地走向另一条小路,直到鞋子都滴上血才深深叹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