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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杭右手摸着游乐场的栏杆,左手提着一个乘着水的塑料桶,大步向前走着。虽然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糊成了一大团的暗淡油画,但他毕竟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什么地方放着什么东西,早已经熟悉无比。对于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他已经记不太清了。视力突然变坏的时候他才六岁,在那之前的记忆,本来也不牢靠。他至今残留的印象里最深刻的画面,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极深,只有一条狭窄而危险的小路通向下方。坑里植被茂密,从四壁上探出的树枝向上弯了九十度,倔强地向天空探去。大概是这些树干的弯折角度过于奇特,因此他对这一场景一直印象深刻。
他径直走到旋转木马的区域,打开护栏的大门,提着水桶走了进去。他能感觉到天色又变暗了一些,但这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手脚利落地搓了搓抹布,开始抹起这些木马上面的灰尘来。脚下偶尔会踩到一些异物,捡起来一摸,基本上都是塑料水瓶,游客喝完随手扔的。他把瓶子放在顶棚外侧,待会儿离开的时候再一并清理。擦拭的过程中,他能感觉到木马表面的涂漆已经开始大块掉落,变得斑驳不平。以前可不是这样。游乐场还很热闹的时候,木马总是被漆地油光水滑的,摸上去毫无滞涩之感,哪像现在这样,轻轻一擦就能掉下好几块碎屑。瞎子也知道这游乐场快撑不下去了,一杭想,不过要真到了那天,自己和莹莹又能去哪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跟着老胡,没别的办法。
莹莹出现在一杭七岁的那一年。那天,游乐场打烊关门,老胡突然看见猴山下面有个篮子,走近一看,里面用灰色被单裹着一个婴儿。篮子里还留着一封信,大概是说希望老板收养这个小孩,让她留在这里打杂就行。信上说小孩叫莹莹,老胡骂说既然不要孩子了,还取名字干嘛呢?不过终究还是把小女孩留下了。那时候一杭的视力已经弱化了,所以他从未清楚地看到过莹莹的模样。不过,他常听老胡骂莹莹丑八怪,好像是因为她脸上有一大块黑乎乎的胎记。一杭无从想象莹莹的样子,而且他也不觉得脸上有一块胎记有什么大不了,他觉得莹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得像百灵鸟一样,每次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觉得很舒服。
当一杭快擦完的时候,他听到头上的顶棚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上面。这块区域的上方正好是一道立交桥,偶尔会有垃圾从立交桥上掉落,一杭对此倒并不意外。他继续把剩下的工作完成,然后走到顶棚外面,摸到之前放塑料瓶的位置,把瓶子逐一捡起来,准备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就在这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根冷冰冰的物体。仔细摸去,像是一根铅笔大小的铁棍,沉甸甸的,表面很光滑。他把铁棍拿起来,凑到眼前,竭力分辨着,但什么也看不清。
杭哥,你在看什么?这是莹莹的声音,看来她已经打扫完了猴山那一块,想过来这边帮忙。不知道是什么,在地上捡到的,一杭说,正好你来看看。莹莹走到一杭跟前,接过后者手上的东西。拿稳了,挺重的。莹莹嗯了一声,翻来覆去地看了起来,半天没有说话。一杭问,是什么东西啊,莹莹说好像是一根铁棍,具体是干嘛的我也不知道。一杭问,上面有没有写字,莹莹说在一边刻着“东海”两个小字。不过东海两字代表何意,他们就毫无头绪了。一杭说,是不是什么东西的零件,莹莹说可能是。
暂时搞不明白这东西是什么,两人也不再研究它。一杭拿着铁棍,一边晃悠着一边和莹莹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说,这么晚了,老胡还没回来。莹莹说,最近不都这样嘛。一杭说,肯定又去赌钱了。有点钱就拿去赌,也不想着把园子修整一下,看看这儿都破成什么样了。莹莹没说话,只顾向前走。沉默了片刻,一杭又问,你真的不去读高中了?莹莹说不去了。一杭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去,你又不像我是个瞎子,你以后说不定还可以读大学呢。莹莹又不说话了,一杭想了想,说,是不是老胡跟你说了什么?莹莹先是嗯了一声,马上又连连摇头。一杭说,他是不是说没钱给你读书了,莹莹说不是,她觉得读书也没什么用,以后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还得回游乐场来。一杭说,放他妈的狗屁,是不是老胡教你这么说的,莹莹不说话。一杭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当医生吗?莹莹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杭说,不读书,怎么当医生呢?莹莹又不说话了。一杭说你千万别放弃,等老胡回来我找他好好谈谈。
游乐场很小,穿过一大堆小孩玩的滑梯和秋千区域后,他们就回了一直居住的两层板房。板房的二楼本来住了五六名员工,这几年都陆续被老胡遣散了,只剩下一杭和莹莹住在上面——毕竟他们不需要老胡发工资。开灯吗?一杭问。莹莹说,打开吧,啥都看不见了。一杭用铁棍把电灯开关戳开,随手把棍子放在一旁,然后打开冰箱,把中午吃剩的饭菜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时间设置的按键已经坏了,一杭只有先使用默认的一分钟加热。把炉门关上后,机器里很快传出轰隆隆的响声。
莹莹说,下盘棋吧。一杭说好。莹莹便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棋盒,把棋盘铺开。这是一盒围棋,但两人都不会下围棋,只是用来下五子棋玩。k10,莹莹一边说,一边把一颗黑子放到最中心的位置。棋盘纵横均有19条直线,一侧标着1到19的数字,相邻的一侧则标着a到t的19个大写字母。k和10两条线的交点,正是位于中央位置的天元。k9,一杭毫不犹豫地报出一个坐标,莹莹随即拿起一颗白子,放在k9的位置。显然这是一个直指开局,比较稳重。一杭的视力早已看不清棋盘了,但他的记忆力却异常出色,在练习了一小段时间之后,他就可以毫无困难地下盲棋了。两人就这么轮流报出坐标,眨眼间已经下了十几手了。第三手时开出的是“溪月局”,也是莹莹比较常用的开局,一杭也没有选择交换。在五子棋行棋的最初阶段,不管是哪种开局,基本都是有定式的,所以两人下得很快,几乎没怎么思考。这时候,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一分钟时间到。一杭再次按下一分钟加热的按钮,根据他的经验,至少要加热三分钟,饭菜才会热透。
微波炉重新发出轰鸣声,两人也相继报出新的落子坐标,但速度已经慢慢降了下来,显然局面已经进入了需要思考的阶段。像大部分时候一样,作为后手的一方,一杭一直在心无旁骛的防守着,伺机做一些“活二”,等待有利时机再反~攻。莹莹则尽量在外围扩展棋路,现在她比较有优势的范围有两块,但距离比较远,她正想办法把两块区域连接起来。想了片刻之后,她下了一手“跳三”。这个跳三下得极妙,一方面跳出了一杭严密的围堵,另一方面又与另一边建立了连接。听到莹莹报出的坐标后,一杭也立刻体会到了这一手的妙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时候,微波炉再次叮地响了一声,一杭没有管它,只是呆呆地仰着脖子望向半空,仿佛那里有一个透明的棋盘一样。莹莹看了看棋盘上的局面,颇为满意地笑了笑,走到微波炉前按了最后一次的加热按钮。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老胡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莹莹见状赶紧用棋盘把棋子一把裹起来,放回柜子里。一杭说,怎么着,又输光了吧?老胡瞪了他一眼,拉过一把塑胶椅,啪地坐了上去。饭怎么还没热好?老胡骂骂咧咧地说。莹莹说,马上就好了。一杭拿起手边的铁棍敲了敲微波炉,说就这破玩意儿,哪天爆炸了都不一定,你还想怎么着。老胡说,败家玩意儿,什么东西在你手上都用不了几天。一杭冷笑一声,说,这东西是我用坏的?再说,这十几年前的玩意儿,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莹莹拉了拉一杭的衣服说,别说了哥,吃饭吧。一杭哼了一声,摸了张椅子坐下来。
莹莹用纸巾垫着,把热好的饭摆在屋子中央的小茶几上。老胡把椅子向前挪了挪,看了莹莹一眼,说,去把瞎子扶过来吃饭。一杭说,不用,我自己能过来。他搬着椅子,向前探了几步,准确地在茶几旁边坐了下来。三个人头也不抬地开始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吃完后,莹莹收拾了碗筷,拿去楼下的洗碗槽里清洗。一杭伸个懒腰,右手正好碰到铁棍,便拿过来,在茶几上敲了敲。老胡说,别敲了,想把桌子敲坏啊。一杭没理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突然问道,莹莹上高中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老胡说,有啥好想的。一杭说,莹莹的成绩你也知道,不上高中可惜了。老胡说上高中有啥用,就是上了大学,不还是一样打工。一杭说,不一样,莹莹这么聪明,我觉得她以后肯定能干点啥。老胡说干点啥,一杭说我也不懂,反正肯定比待在这个破游乐场有出息。
老胡闷着头不说话了,半天才又冒出一句,说,不许去。一杭有些恼了,抓起手边的铁棍,指着老胡说,你再说一遍!老胡昂着脖子说,我说不去就不许去。一杭感觉有一股血气从脑子里涌出来,握着铁棍的手不住发抖。他真想就这样一棍子挥过去,在老胡头上敲上一棍。这时,手里传来了一股奇妙的感觉,铁棍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颤动着,然后竟然缓缓地膨胀起来,像发酵的面团,像吹气的气球,像魔术师手里的伸缩棍,像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
当他从惊愕中醒悟过来时,铁棍已经从他松开的手中掉落在了地上。此时,那根原本只有铅笔大小的铁棍,已经有玉米那么粗,长度更是超过了一米。老胡也瞪大了眼,见鬼了似的盯着地上的棍子。
你这是什么鬼东西,老胡颤抖着问。一杭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下午捡到的。老胡上前小心地摸了摸铁棍,外表温热,像是刚被阳光晒过。除此以外,别无异样。一杭也蹲下去,把棍子重新拿起来。虽然体积变大了不少,但重量一点也没有变。以现在的大小来看,这跟铁棍就显得异乎寻常的轻了。
观察了片刻,老胡突然说,它开始变小了。一杭也感觉到了,手里的铁棍正在收缩。一道银白色的微光从棍子上散发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大约一分钟后,棍子又重新恢复到铅笔大小。
我有个主意,老胡说,如果你肯帮忙,送莹莹上高中也不是不行。一杭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用力地抓紧了铁棍。他能感觉到,一股轻微的颤动正从棍子内部传出。在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铁棍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