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蓝色火焰【1 / 1】

晚上8点，周全从政府办公大楼里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宽敞而威严的门厅，心里想，这氛围还是太严肃了。应该把政府大楼建的更亲民一些，不要让老百姓一到这里来就觉得畏缩害怕。回头和严秘书说一下这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改造一下。正想到这里，抬头一看，严秘书正好从旁边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份稿子。到了跟前，严秘书把稿子递给周全，说，周市长，我把明天会议的发言稿赶出来了，您先看看。周全接过稿子，说，好，我拿回家看看。然后顺便就把刚才想到的和严秘书说了。严秘书说，是，我下来和西建那边的设计团队讨论一下。周全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先别急着找设计，等我明天和李书记商量一下再说。严秘书说，好的，我等您通知。

天已经全黑了，不过道路在一排路灯和各色广告牌的映照下，还是显得很明亮。从政府大楼的西北门往南走两百米，就到了火炬大厦公交站。周全把口罩戴上，在公交站的长凳上坐下，静静等候。很快就来了一辆15路公交，他连忙从公文包里翻出公交卡，刷卡上车。每天他都坐这路公交车回家，大约需要半个小时，直达，不用转车，他觉得很方便。车上人很多，没有座位，他就找了一个拉环紧紧拽着。虽然口罩把脸遮了一大块，但过了几分钟，还是有人认出他来。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每天都这样，周全已经习惯了。这时，旁边有人突然对他说，周市长，您坐我这儿吧。一看，是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周全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他具体是谁。这人又说，去年工资的事，真是多亏市长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拖多久。周全这才想起来，这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之前有一个工地老板拖欠他们的工程款，一拖就是三四年，在他的督促和协调下，去年终于把尾款结清了。周全说，应该的，不用谢，你坐吧。那人还是坚持把座位让给他，说，您年纪大，赶紧坐下吧。周全这才道了一声谢，坐了下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衣，灰色的休闲裤，安静地看着窗外。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老人。他乐于如此，混迹于普通百姓之中，可以听到很多真实的意见，这是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所看不到的。平时，他总是趁着这个时间，和车上的其他人聊聊天，问问他们最近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有哪些不如意的地方。但今天，他只是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他心里有事。事实上，从下午听到那个消息开始，他就开始觉得心神不宁。公交车停到家门口小区时，他差点误了站，还是司机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司机每天都开这趟车，知道他要在这儿下。他朝司机点了点头，扶着车门上的横杆下了车。

回到家，屋里没有人。他想起来，妻子说过今天要去参加社区的广场舞比赛，会晚点回来。他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现在是八点五十。妻子平时都会跳到九点钟，今天比赛，估计得九点半甚至十点才会回来。他把门关上，倒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然后走进厨房，打开了燃气灶。想了想，又走到厨房门口，把布帘拉上，这样即便妻子突然回来，也看不见厨房里发生的事情。

燃气灶上浅黄色的火影跳跃着，让狭小的厨房更热了。他搬过一张凳子，坐在灶台旁边，直直的盯着火影。每过几秒钟，他就用筷子在金属灶台上用力敲几下，有时候是连续的两声，有时候又是三声，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过了几分钟，火焰仍然没什么变化，他开始焦躁起来，连敲击的节奏都跟着加快了。又过了两分钟，灶台上的火焰突然一矮，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下压住了一样。他立刻站了起来，俯身看着火焰。

火焰顶部，本来不断吞吐的火舌变得越来越慢，像在慢镜头里一样。一缕黑色从火焰内部蔓延开来，不断向外延伸，直到包裹住全部外焰的轮廓。火焰的颜色从浅黄色逐渐变为蓝色，越往里蓝色越深。黑色的丝网笼罩在蓝色的火焰上，像是对火焰施加了某种束缚，让后者挣扎得越来越吃力，最终完全无法动弹了。现在，出现在灶台上的，是一块蓝色的固体火焰。

周全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让自己更靠近火焰。他感觉火焰带来的热量已经大大减小了，厨房里已经没那么热了。他略微探出头去，让嘴巴对着火焰，开始说话。我问你，他对火焰说，张勇军是不是你们的人？声音产生的振动通过空气传播到火焰上，让浅蓝色的外焰一阵抖动。张勇军是市公安局的局长，也是周全手下的得力干将。周全说完这句话以后，本来凝固的火焰慢慢动了起来，像升腾的烟雾一样，时而离散，时而聚拢。过了片刻，火焰终于又重新凝固起来，然而形状却已经改变。现在，蓝色火焰分布的形状，奇妙地构成了一个汉字——“是”。尽管字的形状歪歪扭扭，像一个初学写字的小学生写的，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真正的汉字。这个字就是火焰对周全的回答。

看到回答的周全非常生气。他尽力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再次向火焰说话：“我们当时是怎么约定的？我允许你们在合理的范围内开展活动，解决人民群众的需求，但是绝对不允许进入政府部门。可现在呢？连局长都被你们侵蚀了！你跟我说，还有多少人？”说到气头上，周全猛地拍了拍灶台，把火焰震成了两块，其中一块噗地一声掉到了地面上。随后，这块火焰的颜色迅速黯淡下来，体积也飞快地缩小，最终消散在空气里。地上残留着一小块焦黑色的烧灼的痕迹，周全赶紧用抹布蘸水擦了擦，尽量把痕迹消除掉。灶台上残留的火焰蠕动起来，很快就重新生长到之前的大小。然后，它第二次改变形态，排列出新的汉字来。这次的字比较多，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这次的回答是：“他在我们约定之前就已经入会了。”每个字都很小，但呈现得很清楚。看见回答，周全冷笑一声。他并不相信火焰说的话，但事已至此，他除了发火，还能怎么办呢？

我再问你，周全继续说道，你们下午让张勇军调动交警，去拦截宏硕研究所的两辆车，对不对？火焰回答说，是。周全又问，那车上到底有什么人，拦他们做什么？火焰说，这是会里的机密，不能说。周全骂道，狗屁的机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次给我惹大麻烦了！

拦人这事，张勇军并没有向周全汇报，但交警队的一个小队长下午打电话跟他说了，而且说最后并没有把人拦下来。周全问为什么，交警队长说那车里有人出来亮明证件，说正在执行公务，要我们立刻放行。周全说，什么证件？交警队长说，两个证件，一个是国安部的，一个是公安部的。周全说，怎么可能同时有国安和公安的证件，这显然是骗子啊！交警队长停顿了几秒钟，说，我们在系统里核实了，都是真的。周全愣了一下，说，那张勇军怎么说？交警队长说，他让我们立刻中止拦截行动。周全有些意外。张勇军是个比较鲁莽的人，有时候行动起来不管不顾，天王老子都拦不住。但这次居然中途停止了行动，其中肯定有内情。他最后问，车里那人叫什么名字。交警队长说，证件上的名字，写的是孙剑。

周全立刻给张勇军打了电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勇军支支吾吾的，对拦截的原因一笔带过，不过说到中止行动的原因，倒是很明确。他说，他接到省厅电话了，不仅确认了孙剑的身份，让他立即放行，而且还要尽量配合孙剑的工作。不过，听起来，省厅那边也不清楚孙剑的具体任务，这人似乎神秘得很。表面上，他是宏硕研究所的在读研究生，但显然这只是个幌子。周全又仔细地盘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知道了宏硕研究所失窃一事。他稍微一想，心里不禁打起了鼓来。在研究所偷东西的窃贼，和指示张勇军拦截追击的，明显关系密切。或者说，极有可能就是一伙人——也就是生态维持会的人。而那个孙剑，一直盯着维持会的车子追着不放，搞不好，他在研究所里卧底这么久，就是为了查维持会的事。这意味着什么？这表示国家很早就盯上了维持会！周全感到一阵心悸，好像有人在他胸口处用力锤了一拳。不，不用怕。周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都是自己的猜想，或许事情还没那么糟糕，更何况，和维持会合作的这些年来，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沉默了片刻之后，周全继续对着火焰说话。有个叫孙剑的，可能是上面派来的人，一直在盯着你们。火焰说，这件事张局长已经告诉过我们了。周全说，我一直告诉你们要遵纪守法，别搞那些出格的事情。否则，一旦查出问题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火焰说，放心，我们不怕他查。周全说，但愿如此。你们最近也低调点，别再到处活动了。火焰没有再回答他。过了几秒钟，蓝色的火焰突然往上窜了一截，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似的，外焰也重新变成了黄色，灵活地跳动了起来。周全知道它已经离开了。

他拉开布帘，从厨房出来，满头是汗。看了一眼时钟，时间只过了二十分钟，可感觉上却像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夜空，思绪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新规划的高铁南站时间紧任务重，可附近的征地拆迁工作却迟迟无法完成。问题的症结在大田村，那里有一大批村民集结起来，想要拉高补偿价码，后期还和施工队硬碰硬地干了好几场，工程人员和村民都有好几个受伤的。警察抓了一批人，可完全不管用，村民的情绪反而越来越激动，三天两头去工地上闹事，工程完全无法推进。这时候，一个叫做生态维持会的组织找到自己，说他们和村民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可以作为政府和村民的中间人，协调一下关于征地的事情。在那之前，周全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组织，不过既然对方有这个意愿，倒不妨让它试试。其实他心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他很清楚，这种涉及到庞大的经济利益的群体性事件，要化解起来有多麻烦。很多城市改造工程，就是因为征地拆迁的事情谈不拢，最后黄了。但南站这事，政府无路可退，它关系重大，是必需要完成的任务。市~委其实已经开了好几场讨论会，制订了一套新的补偿方案，做出了一些让步。一旦协调不成功，就抛出这套新的方案去和村民谈。可让周全没想到的是，协调居然成功了！他不知道这个生态维持会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说服了所有的村民接受了现有的补偿方案。工程终于得以快速推进，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去工地闹事。

维持会就这么和周全搭上了关系。周全本来以为他们会向自己提一些要求，比如要点政府补助经费，或者放松几项审批之类的，但这些都没有。对方就像什么也没做过似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联系他。这反而让周全心里警惕起来了，找人查了很多关于维持会的情况，但没查出什么问题来。

大约过了半年，市里面又出了一件大事。一家台~湾老板开的电子厂连续发生了多起跳楼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多人的议论。他立马安排了工作组进驻工厂，安抚死者家属，调查原因。很快调查就有了结果，虽说每起事件的导火索都各不相同，有的是情感问题，有的是和同事或保安的矛盾，有的是家庭原因，但根源上的起因都是因为劳动强度太大、长期加班造成了工人群体中存在着普遍的心理问题。从工厂回来的心理医生告诉他，如果不改善工人们现有的心理状态，这种事情以后还会不断发生。他约谈了工厂的管理层，对方口头上表态会整改，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虽然加强了对工人的心理疏导，但效果不大。有一次和严秘书谈起这事，严秘书说，这其实是全国都存在的普遍问题。这种人力密集型的加工厂，都是按件计酬的，工人为了赚更多钱，都自愿地想要加班。工厂为了赶进度，自然也不会干预。更何况，很多工人和工厂之间根本就没有签过劳动合同，所以更谈不上劳动权益的保障了。周全说，那我得和他们厂长再谈谈。严秘书说，没用，这种工厂利润率本来就不高，你真要认真管起来，大不了他们把工厂搬走，很多地方可都盼着他们去设厂呢。周全知道确实如此，所以这事也就只有暂且搁置了。没想到过了几天，维持会又找到他，说可以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这次来的人和上次一样，是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妇人。周全问，你们要怎么解决？老妇人说，你知道现代社会的人为什么会活得这么累吗？周全说，你觉得呢？老妇人说，因为欲望。想要吃更多的美食，想要穿更名贵的衣服，想要住更宽敞明亮的房子，想要开更豪华的汽车，想要子女上更好的学校，想要接受更好的医疗照护……想要这些，就要赚更多的钱，就需要更拼命的工作，就需要爬上更高的职位。所以很多人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上司、得罪客户，把所有压力和负面情绪都积累在心里。这是一种毒，这是一种名为现代性的毒。虽然是慢性的，可一旦发作起来，后果却极为严重。到时候，毁灭的可能不仅是一个人，甚至有可能引发整个社会的动荡……周全打断她的话，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有什么方法解毒呢？老妇人说，回归自然，毒自然就解了。从现代社会的尔虞我诈中脱离出来，回到古老纯粹的田园生活，你会发现很多欲望都是外来因素强加于你的，他们用广告宣传、视听媒体引诱你，让你相信这些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但这只是一种幻觉，目的是激发你的欲望。只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心灵才能得到真正的宁静。听到这里，周全感觉对方这话说的越来越玄了，像在传教似的。他直接问道，你们究竟想怎么做？老妇人笑了笑，说，如果可以，我们想组织那些工厂的工人，分批轮换着跟我们做一些植树造林的工作，让他们有机会重新亲近大自然。这样，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心里的戾气就消了，自然就不会再出事了。周全瞪着眼睛看着老妇人，说，就这样？说实话，他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但老妇人一脸认真地说，就是这样。他又一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他们试试也无妨，就同意了。

之后的半年，果然再也没有跳楼等恶性事件发生。他找了个时间去工厂考察，惊奇地发现那些工人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改变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和半年之前他看到的神态截然不同。他找了几个工人聊了聊，问维持会都做了些什么。工人说，会里的兄弟带他们去种树，在草地上一起唱歌跳舞，举行各种集体活动。从交谈中他发现，相当一部分的工人已经加入了维持会。而且，所有人都说，加入维持会之后，感觉心里轻松多了，以前的好多烦恼都不存在了，甚至会觉得自己之前的很多想法很可笑。让他更意外的是，连厂长都加入了维持会。他说现在已经和所有工人签订了正式的劳动合同，以后五险一金也都会全额缴纳。他对周全说，以前自己只想着赚钱，现在已经想通了，钱赚得再多也没有用，只有战胜自己的欲望，才能得到心灵的救赎。从工厂回来以后，周全独自在办公室思考了很久。这是他第二次见识到维持会的神奇力量。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但这其中好像又有什么问题，比如，宗教的味道就很浓。他感觉自己已经摸清了维持会的目的，他们通过帮政府解决各种纷争，进入到群众中去，并不是想要换取什么好处，而是想要借机进行传教活动。一些国外的资料也佐证了他的猜测。据说在非洲的一些小国里，开始流行起一种名为火神教的新兴宗教，其背后就是生态维持会在推动。第二天，他把那位老妇人再叫过来，对她说，我们政府是保障人民的宗教信仰自由的，但是你们不能越界。建议你们去了解一下相关的宗教政策，依法依规进行正常的宗教活动。老妇人只是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这之后，维持会又出面解决了多起社会事件，很多都是长期未能解决的老大难问题，比如城乡结合部的社会治安问题、医闹问题、校园暴力问题等等。每解决一个问题，周全就对维持会的能力高看一分。但不管怎么样，他始终以为他们就是一个比较高明的宗教组织而已。直到两年前，他第一次看到火神祭典的场景之后，才真正认识到维持会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心里第一次冒出恐惧之感来。但那时，他已经陷得太深，无法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