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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拂过, 皇城已到了掌灯时分。
四月中,东余的天气暖和起来,而皇城依旧是冷清肃杀的。
皇城永远是清冷肃杀的。
姬重弓着身子, 双手作揖, 自人殿之下的长阶始,一步一拜,约莫用了半个时辰,才终究缓慢而郑重的迈进了人殿的大门。
皇城卫身着重甲,持着锋利的铁戈,迈着沉重的步子, 一丝不苟地巡视着偌大的皇城宫闱。来往的內侍仆从门低着头提着灯笼,躬身轻步的走过巍峨的大殿,他们心中明了, 这是罪臣入殿的罪礼,但却无一人抬头驻足观瞧。或许今夜的皇城仍与平静无缘, 又或许这新的国巫,就在今夜便会走至他短暂一生的尽头。但皇城中事, 瞬息万变,谁也不敢猜测, 而女帝的心思, 细密难料, 谁也猜不准。
厚重的木门缓缓关闭,留下回荡大殿的吱呀声。
姬重低垂着头走到殿中, 跪落身子,恭敬地高呼“吾王”,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此时桑洛却并未在王座上, 而是站在灯柱边,正静静地看着一旁剑架。便是姬重这一声高呼,都未曾令她从回忆与沉思之中转神过来,她仍旧站在那处,双手在宽袖中交握,看着剑架上的那一柄长剑。
自长云山后,桑洛鲜少回到三道门中去,长久的待在人殿之中,夜中就宿在殿后的琼华楼。而这剑架就摆在了八步金阶之下最显眼的右侧灯柱旁。上面摆的,正是沈羽的随身长剑——无异。黑漆木的剑架与人同高,精心雕刻着鹰爪与云雷纹路,此时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庄重深沉。而这一把长剑就安安静静地置身其上,似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但剑身光亮锋利,瞧得出,常常被精心擦拭。
按国中规矩,此剑理应随着泽阳公羽的尸身一同下葬,或是送回泽阳供后人瞻仰。桑洛为何要把故去的泽阳少公剑放在国政重地,无人知晓,亦无人敢问。
桑洛抬起手轻轻的从剑身上摩挲过去,从剑身,到剑柄,最终,手指落在了冰凉的剑柄上,眼光微微闪动,面色冷清,却瞧不出分毫的情愫。
“新巫履职,我却从未见过。今日,国巫可知我召你来所为何事?”
姬重微微抬起身子,却依旧低着头:“臣,不知。”
“你不知。”桑洛转过身子看着他,而此时她俯视着姬重,却只能看见他瘦削的身子,和与他父亲姬禾一般的一头乱发,“好一个不知,真是好一个不知啊。”她缓步走到姬重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忽的冷了下来:“是要我与你细细地说一说,这些日子你在占星楼中,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臣自来皇城,承国巫之职,谨言慎行,只想为吾王分忧,不曾胡乱说过什么。”姬重伏地再拜,语气安然:“然祁山,王,实不该去。若吾王所言正指此事,但能听臣一言,便是赐臣竭泽之刑,臣亦无怨言。”
“你们姬氏一族,每个人都是这一副大义凛然看透世事的样子,过往,我还对你们多几分敬重,可眼下我便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儿,都觉作呕。”桑洛冷冷的盯着姬重:“你以为,你是如何才能承袭了这国巫之位?你父姬禾,是一个怎样心机深重的人,而今换作你,还想凭着几句卜蓍之词,便能左右了我?”
姬重直起身子,抬起了头,仰视桑洛,灯火忽明忽暗中,一道伤疤自眉骨至于鼻翼,从他的右眼上斜掠过去,在晦暗的光下,显得有些骇人,满面的胡茬,两边薄唇干裂,还泛着血。
桑洛冷声一笑,却不曾被他落魄的样子吓到,只是面上露出了鄙夷之色:“瞧瞧,我舒余一国的新巫,就似个街边的乞儿。”
姬重看着桑洛,面色却没有因着她的话有分毫的变化,便是连惊慌惧怕之色,都不曾见,他双手交叠,对着桑洛稽首再拜:“臣心深知先父所做种种,引得吾王不悦,但逝者已矣,臣亦不知当时当日父亲所思所想,然臣既领国巫之职,便要履国巫之责,会盟一事,臣卜三次,三次皆为凶险之象,眼看会盟在即,万望吾王深思,再做周全打算。”言罢,他身子一低,复又趴伏在地。
桑洛眯起双目,看了他半晌,忽的转过身子往八步金阶而去,到了阶梯旁,蹲下身子坐在上面,对疏儿招了招手:“疏儿,给国巫,倒一杯酒。”
疏儿应下,拿了酒壶斟满一杯酒,走到姬重身边,跪下身子,将酒杯放在他的手边,却又从怀中摸出一包粉末,倒了一些在了里面,轻声道了一句:“国巫,吾王赐酒。”
姬重再一次跪正了身子,低头凝视着变了色的酒液,蹙了蹙眉:“吾王,是想让臣死。”说着,却又一笑,双手将那酒杯拿起来,“王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臣死,能换吾王深思祁山之事,臣死得其所。”言罢,竟一仰头,真的将这满满一杯酒饮了个干净,他将酒杯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对着桑洛再拜,便闭上眼睛,只等一死。
桑洛亦不言语,只是面色如常地看着他。
香炉中的白烟袅袅盘旋,殿外响起了子时的更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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