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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一年,夏,大明京师。
殿外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两个混杂着浓厚口音的汉话时高时低,互相问候对方的祖宗,过了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呼号,随即又传来了打斗之声。
但很快打斗辱骂之声就停息了,王安从殿外进来,有些尴尬的禀告道:“陛下,真如您所料,西板鸭大使和鹰格兰的使节对骂一阵不过瘾,动起手来了,殿外值守的番子已经将他们拉开了,张公公正在教训他们。”
“那西板鸭的大使在给朕演戏呢,用这种方式告诉朕他们两国势同水火、有我无他,自然是闹得越激烈、影响越大越好,若不是在朕的宫中,恐怕都拔剑杀人了”朱翊钧斜靠在龙椅上,头都没抬,哂笑一声:“朕又何尝不是为了演戏?朕把西板鸭大使召进宫来和那鹰格兰使节见面,不就是为断了他们的念想吗?”
伸了个懒腰,朱翊钧挥挥手吩咐道:“鹰格兰那几个使节若是不愿意走,就把他们安排在西板鸭使馆旁住宿吧,朕倒想看看西板鸭的大使有没有汉之班超那般的勇气。”
王安领命而去,朱翊钧端起桌上的鱼片粥喝了一口,又拿起鹰格兰使节带来的信件阅读起来。
那是鹰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亲笔信,同文馆翻译的汉文显得卑躬屈膝,朱翊钧前世好歹做了那么久老师,英语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底子还是有些的,借助翻译连蒙带猜将这封信读了个大概。
伊丽莎白在信中的语气自然没有同文馆翻译的那么卑躬屈膝,但也是极为客气恭敬,信中除了一堆问候的虚话,主要的意思便是希望能和西班牙一样在大明开设使馆、获得与西班牙一致的待遇、同时希望大明能够停止向西班牙出售军火和战舰,作为补偿,鹰格兰将给予大明最惠国待遇,把格拉摩根地区交给大明作为租界,王室与大明宗室通婚。
在御桌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到南洋镇守太监张诚递上来的情报,万历十年末这批鹰格兰使节携带伊丽莎白女王的信件抵达马六甲后,张诚便调动驻守南洋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四下收集情报,已经将鹰格兰的情报收集得七七八八,随着这些使节上京,一同送到朱翊钧这来。
鹰格兰如今的处境很艰难,在新大陆的殖民地面对土著民和西班牙人的双重打击,国教和罗马教廷冲突加剧,导致信仰天主教的苏格兰人在西班牙的支持下不断暴动和起义,爱尔兰人也不断起义,反抗着鹰格兰的剥削和统治,最危险的还是西班牙即将到来的讨伐。
鹰格兰扶持的海盗和私掠船在大西洋上到处劫掠西班牙的珍宝船,还深度参与尼德兰反抗西班牙的起义之中,加上宗教冲突的加剧,腓力二世忍无可忍,从万历五年开始就在筹备一支庞大的舰队准备远征鹰格兰。
到后来明西议和,大明势力进入泰西,西班牙逐渐沦为大明的买办国家,这支“无敌舰队”在大明的支持下更是飞速发展起来。
船员的薪资是从大明银行借贷的银币付的,战舰是大明工厂建设下水的,配备的火炮火器也是从大明购买的,除了海员和军卒,这支“无敌舰队”连船上的拖把都是大明生产的。
但西班牙人非常满意,兼并了葡萄牙的西班牙帝国有很多经验丰富的海员,但生产力不足没有足够的战船,财政濒临破产常常拖欠薪资,很多海员甚至跑去为敌国效力,如今大明为他们补上了短板,让这支“无敌舰队”提早问世,而且比历史上更为强大。
这对鹰格兰来说自然是个糟透了的消息,伊丽莎白一面备战,一面派出使节出使大明,希望能斩断大明对西班牙的支持。
但朱翊钧根本就不可能答应她的请求,以西班牙为主体的哈布斯堡家族在他的规划中,是要作为大明在泰西的代理国培养的,如同后世美国在中东扶持的以色列、在欧洲扶持的英国、在东亚扶持的日韩那般,自然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更何况大明工商在南洋鼠疫之中损失惨重,还得靠打成一锅粥的泰西回血呢。
战争是经济最佳的发动机,哈布斯堡家族和泰西诸国把狗脑子都打出来,大明的产品和贷款才不怕没去处。
若不是为了瞧瞧伊丽莎白这位历史名人的亲笔信,鹰格兰使节早在南洋就被轰回去了。
扔下信件和情报,拿起另一封奏疏,翻开一看,朱翊钧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
奏疏内容很平常,是太医院奏报南洋鼠疫平复情况,得益于于慎行等人飞快的反应和干脆的封港行动,如今南洋鼠疫已经逐步平息,太医院选派了一群太医和京师大学堂医学院的学子去往南洋,一则勘探南洋鼠疫平复情况,二则总结经验教训,准备在国内建起一套防疫机制。
引得朱翊钧发笑的,是奏疏票拟上那熟悉的字迹,没有操劳过度的张居正果然挺过了万历十年这道坎,细心调养之后,身子已经逐渐好转,开始回到内阁办事。
“这个世界面目全非啰!”朱翊钧自嘲一句,提笔亲自在奏疏上批红,刚刚写了个开头,王安又闯了进来,带来了一份刘守有的密疏。
朱翊钧皱眉翻开一看,冷笑一声:“丰臣秀吉当了关白,在对马岛筑城?呵,在朝鲜的暗子,是该动动的时候了。”
朝鲜,庆尚道。
炎炎夏日中,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正在水田中辛勤劳作,经验丰富的老农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将是一场难得的丰收,水稻铺满水田、长势喜人、一阵阵稻浪飘香,但这些辛勤劳作的男女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喜悦之色,个个都是麻木而沉重。
田梗旁,几名侍从支起画板,一名身穿白衣素袍、头戴朝鲜笠的画师正在和着颜料,一旁一名身穿锦袍的年轻公子好奇的看着他的动作,问道:“金贤辅,你强拉我来这庆尚道,就是为了学这西番传来的油画?”
“正是!”那画师哈哈一笑:“润卿兄,你整日憋在值房里做事,怕你憋坏了才向王上求旨意,让你和我一起考察庆尚道情况,拉你出来与我一起到庆尚道看看这些西番玩意,散散心情。”
李睟光苦笑一声:“贤辅兄、金得臣!你这画师自由自在,我可不像你,刚刚入朝为官,若不恭谨竭力,座师会要了我的命。”
金得臣又是哈哈一笑:“你们这些两班贵人都是死脑筋,如今这时代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朝鲜的官当不当又有什么关系?想当官,大明在南洋、澳宋到处招人,出海应募不就是了?在天朝当官,总比去挤那科举的独木桥、在朝中党争不断来得舒服吧?”
李睟光皱了皱眉,赶忙提醒道:“贤辅兄,你知道朝中多少人对天朝心中怀怨,宫里也是,你这番话说出去,在朝中可就混不下去了。”
大明和西班牙议和,随后下旨让朝鲜割让江华岛给西番诸国商民做永居地、南方四道开埠,并允许西方教士自由传教,这引起了无数朝鲜官绅的不满。
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埠对朝鲜的影响越来越大,大明和西番将朝鲜当作原材料产地,勾结一部分两班贵族廉价收购粮食、棉花、大豆等原材料,高价倾销布匹等手工业品,促使无数朝鲜农民和中小地主破产,沦为奴籍。
与此同时,西番传教士依托大明圣旨和西番诸国的扶持,在南四道肆无忌惮的传教,他们有恃无恐,不像在大明那般恭敬谨慎,常常鼓动教民不敬祖先、不敬佛道诸神,甚至暗中指使教徒打砸骚扰佛寺道观,与崇儒的两班和地主也多有冲突,但朝鲜官府害怕得罪大明,只能和稀泥,对此视而不见。
不少土豪劣绅和青皮无赖见官府对番教无可奈何,便争相入教,依托教民的身份为非作歹,教会偏袒袒护,当地官府也不敢管,百姓深受其害,暗中都在怒斥:“椰精降、百鬼出、两班化做伥、豪绅当魍魉,食尽百姓骨、饮干庶民血!”
两班贵族也没有置之事外,南四道开埠和番教传播带来的经济和宗教冲击还是其次,不少“中人”见识到海外景况,越洋出海出仕南洋总理衙门,随后有一批人返回朝鲜,逐渐形成了以“中人”为主体的“洋人党”,要求取消两班特权、允许“中人”和平民参与科举、竞争官位,直接威胁了两班贵族的统治地位。
因此,朝中不满的势力也越来越大,以南四道人为主体的南人党受到南四道开埠的冲击最大,成为朝鲜反对“番扰”的中坚力量,在朝堂上与亲明的西人党针锋相对,南人党大佬金诚一就曾在朝堂上公开质问:“朝鲜奉大明为天朝上国、尊大明天子若神灵,一贯恭敬有加、不曾有一丝怠慢,大明却引番人扰我、椰教毒我,何其薄我焉?”
朝鲜国王担心得罪大明,将金诚一罢官流放,但随后南人党却逐渐占据要职,亲明的西人党渐渐失势,可见朝鲜国王心里对大明强逼朝鲜南四道开埠也是极为不满的。
李睟光生在两班世家,对朝中的格局心知肚明,他本身也是南人党的一员,自然对好友这番大胆的言辞有些不满。
金得臣却微微叹了一口气:“润卿兄,堵住了天下人的嘴,事情就不存在了吗?人人怀怨,却都沉默不言,不敢想法子去解决,番扰只会越来越严重、大明的影响也会越来越深,温水煮蛙的局面,岂会因我们闭目塞听、得过且过便改变呢?”
李睟光一阵默然,长叹一声:“那可是大明啊!朝鲜在大明面前如同蚂蚁一般,我们又能如何呢?”
“国事败坏、百姓受苦,大好男儿皆当奋力而行,怎能因他强我弱便惧怕退缩呢?”金得臣一边在画布上涂抹着,一边讽刺道:“你们这些两班贵族,无非是害怕失去你们的地位和利益不敢奋起反抗而已,你们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养,临到头来却胆怯如鼠,反不如血溅五步的贱民,呵!古来肉食者鄙,当真如是也!”
李睟光面上涌出一股怒意,强压着怒火讽道:“金得臣,你话说得好听,又有何作为呢?画些农家奴民的生活,又能帮他们什么?呼喊着这些怨言怨语,又能改变什么?”
李睟光情绪有些激动,有些胡言乱语起来:“我如何不知百姓受苦、国事败坏?我如何不想奋起反抗、改变这世道?但单单靠我一家一室又有何用?以柳议政之智,集南人党全力也不过只是让西人党失势而已,面对大明那个庞然大物,我们又如何抵抗?能保着汉城和北方诸道不受影响便已竭尽全力了!”
金得臣微微一笑,停下手中的画笔,用绸布擦了擦手上的油彩,转身认认真真的盯着金得臣问道:“所以,润卿兄,在你本心之中,也是对大明有怨,想要驱逐番人和大明的势力、回到以前朝鲜诸事自决的时代吧?”
李睟光低下头犹豫一阵,长叹一声,又抬起头来注视了金得臣一会儿,最终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又是一阵苦笑:“但是我本心如何又有什么用呢?朝鲜国小民弱,我们南人党看似权倾朝野,实则势单力孤,王上心中虽怨,但根本不敢改变‘事大’的国策,金提学不就是因此被罢官、流放咸镜道吗?单单靠一人一党,不过以卵击石,岂不是自取死路?”
金得臣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两班贵胄总是如此,眼里只看得见龙象虎豹,却瞧不见蚂蚁虫鼠,如何能不势单力孤?如何能不以卵击石?”
金得臣将画布扯下,揉成一团随手丢进水田之中,吩咐随从收拾绘画工具,走到李睟光身旁,拉过他的手就走:“这里无甚好景,做不了什么惊世的画作来,走吧,我们另寻一处,看我给你做一幅震天动地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