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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兀良哈部北边的山丘, 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兀良哈部,布尔阁错落有致, 生机勃勃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骏马在河边饮水,再望得远一点,可以看见邻近的部落,相距都不算远,铺满延展了大小月山之间的整个草原, 回头远看,查干河湍急的水流隐约可见,如白色的玉带横穿过青绿色的原野。
扎布苏看谢如琢神态惬意,问道:“陛下还挺喜欢这里?”
一大早谢如琢就受扎布苏邀请,说要带他在兀良哈部四处逛一逛,顺便把昨天没解决的事解决了, 而沈辞说想去军营看看, 扎布苏允准了, 于是谢如琢只能独自陪着扎布苏在山丘上看他自己家。
“确实很美。”谢如琢赞了一句,但马上又说,“就是菜不怎么样, 再次善意提醒你们, 多吃素菜。”
扎布苏已经被他念叨了好几遍了,无奈道:“不是都说了很多菜种不了。”
“所以你还是得跟朕和睦相处,你们没有的东西我们有啊。”谢如琢拍拍他的肩, “而且朕看过了, 你们这里春夏温度跟绥坊差距不大,还是能种很多菜的,应该只是你们不善农耕, 以至于总是种不活,以后朕可以让人教你们种。”
扎布苏目光悠远,落在虚空之中,说道:“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到大虞,看到书里才有的千亩良田,我很震撼。北原连绵不绝的草原是造物的力量,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但你们的良田完全是人力一点一点种出来的,我还在田埂上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水车,看到了铁犁,可以帮助大家更好地耕种。那时候的我觉得你们汉人很厉害。”
“虽然我很开心你这样夸我们汉人,但我还是要说,聪明的不是我们汉人,是我们的祖先,也是你们的祖先。”谢如琢换了更随意的自称,将这场交谈变作了朋友间的交谈,“种五谷桑麻,用铁犁牛耕,这都是我们先祖的智慧,现在的我们只是延续了这样的智慧。大虞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农耕,很多地方的土地比北原更为贫瘠,但当地的百姓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是种粮食还是放牧,这本没有优劣之分,让我们汉人放牧狩猎,我们同样也比不过你们,而事实上我们也会羡慕你们有数不尽的良马,人人都会骑马射箭。”
“这个问题我在第二次去大虞后也想通了,于是我开始思考我曾经问过我母亲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北狄人会在百年前败给汉人。”扎布苏看谢如琢正专注地看着兀良哈部的男女老少各自忙碌,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转而问道:“陛下觉得这里和大虞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谢如琢直言道:“缺少一种明确的规矩和法度,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维系靠的是最原始的来往。”他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想了想又道,“在我们大虞,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固定的族群之中,在这个族群里每个人对自己的位置和责任有清晰的认识。这样的族群有时是以血缘建立起的家族,有时是因某种身份而拥有的阶层,比如文官们有自己的族群,商人们有自己的族群,农民们也有自己的族群,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在这个族群里做什么,进而知道自己在整个大的国家里自己处于什么位置,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守应有的规矩,不会轻易去做越界的事,整个国家也就总体而言处于安定有序的局面。”
草原上似乎随时都有风,但近日都没有风沙,风拂面而来是舒适清爽的感觉,轻柔地吹起谢如琢的长发,凌乱飞舞的头发却也自有一番美感,他随意拨了拨沾到眼睛上的头发,就任由清风徐来,一双桃花眼甚至还慵懒地眯了一下。
扎布苏的神色也是松快舒怀的,默了少顷,道:“北狄人入主中原时,燕朝的很多东西都在学你们汉人,但学得很别扭,一边看不起一边又被迫无奈地学,最后自然是学成了四不像。我平时也会偷偷溜到北边胡和鲁的地盘去看看他们的朝廷,确实不怎么样,朝廷的形制照搬的你们汉人,官职都差不多,但大家的做派还是草原上的做派。我看了很多年汉人的经史子集,也曾向父汗和重臣们推崇儒家和法家,但是他们显然不感兴趣。”
谢如琢也沉默了一会,而后问道:“那你觉得能在中原繁衍绵延千年之久,是因为什么?其实你要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解决了。”
“我今天来找陛下,就是想听陛下说的。”扎布苏笑了笑,“这个问题我心里有答案,但想听陛下怎么说。”
谢如琢给他一个“好吧”的眼神,呼出一口舒畅的气,也不吝深谈这个话题,道:“中原沃土千里,城池上万,汉人能在大多数时候做这里的主人,不是因为我们会种粮食,年年五谷丰登,稻米满仓,会做生意,商贾云集,赚得盆满钵满,也不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运作井然有序的朝廷,有科考有各种各样完备的官职,拥有最有能力的一批人在治理这个国家,更不是因为我们会打仗,有能征善战的将军。”
他似是边在思索边慢慢将自己所思所想说出来,抱着手臂,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自己的胳膊,顿了顿才又说道:“那是因为我们有很多除去这些东西以外更珍贵的东西,是的,很多。这些东西有些相似却又不太一样,但都不可缺少。是我们的经史子集,诗书礼仪,是文人墨客钟爱的琴棋书画,也是每一个汉人对于血缘和家族的重视。”
“我昨天问牧仁,你们北狄人有墓地吗?他说没有,北狄人有明葬荒野的习俗,人死是凶兆,要由牛车拉去荒无人烟的旷野就地长眠,而你们对于逝者的忌日、冥诞也不太重视,没有繁复的祭祀礼俗,就连汗王贵族也是如此。因而,你们也就更不会有祠堂有族谱,数代以后,也许你们就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先祖都有谁。正因为汉人有家族的观念,也就对家族乃至于家族赖以生存的国家有更深的感情,谁进犯了我们的家我们就会把他们赶出去。”
“同样的,跳脱家族之外,我们的经史子集,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又教会我们要去背负更多的责任,我们以自己的先祖为荣,也以写出流芳百世的诗词的文人和孔孟老庄孙武韩非等先贤们为傲,我们循着他们的足迹上下求索,繁衍绵延,让每一个汉人在家族之外也可以有一种非常广泛的归属,在被人欺压时可以不断反击,有人说那是汉人的气节,但我觉得,或许那是一种归属才最恰当。”
“归属……”扎布苏咀嚼着这个词,像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微光,“我们北狄人从小认为自己的归属是天地,因而我们的名字往往是江河湖海,日月山川,我们似乎没有姓氏的概念。但你们汉人每个人都有姓氏,最下层的平民也是如此,父母给他们取名也往往寄予很深的寓意,或是振兴家族,光宗耀祖,或是经世济民,造福百姓,如此一来,汉人的归属从出生起就是家族乃至于整个国家,也无怪乎会有更多的责任想去承担,会有你们说的气节。”
“嗯。”谢如琢倒是十分享受和扎布苏的对谈,扎布苏悟性很高,懂得也很多,没有任何交流上的障碍,“再回到你说向伊勒德推崇儒家和法家,你是认为现在的大虞是在沿用儒家和法家的东西?”
“也不全是,但诚然你们用来维系整个国家的运作最根本的东西离不开儒家和法家,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法家的法度。”扎布苏道,“如陛下所说,儒家让你们人人知道自己该在怎么样的位置上做什么样的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能越界,从而在内在上让国家安定有序。而法家的法度从外力上稳固这样的安定有序,越界者会受到惩罚,是震慑也是警示。”
谢如琢歪了下头,笑道:“四王子确实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也思考过很多事情。不过有个问题不知道四王子是否有所意会,现在的儒家已经不是孔孟的儒家,法家也不是韩非荀子的法家。后世常怀念诸子百家争鸣的繁荣,但其实我觉得现在也并非是真正的独尊儒术,只有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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