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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天,肖念云没有再去巡店,早间只是伏案看书,然而等来的却不是钱掌柜。
第三天一早,众人还在前厅用早饭。肖鸿吃完离席回屋,肖念云吃得慢,转荷和俞正阳便陪着。这时从门外进来三个人,像闺中密友一样互相挽着手,状似跌跌撞撞,脚下拌蒜,却神奇地无一人跌倒。
这三人是肖记三家铺面的掌柜,矮小如猴的是孙掌柜,高瘦似杆的是赵掌柜,敦实像桶的是李掌柜。三人携手跑到肖念云跟前,也不顾她饭吃到一半,孙掌柜仰天嚎道:“东家,使不得啊,使不得啊。”脑门上一颗火疖子急得通红发亮。
李掌柜畏畏缩缩,飞快瞟了一眼肖念云,“哎呀老孙,刚才不是商量好了,有话慢点说。”
赵掌柜倒是不卑不亢,“东家,听说今年要扣咱几个的分红。”
“一整年安安稳稳的,这马上到年关了,不能说扣就扣啊。”孙掌柜还是嚎个不停,谁能想到如此瘦小的身躯、老迈的年纪,竟能爆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嚎叫。
肖念云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吃完早饭,拿手绢沾了沾嘴,才说:“几位的分红,看的是铺子里的生意情况,白纸黑字写的,我怎么能说扣就扣。”
李掌柜松了一口气,对其余二人笑道:“我就说吧,都是传言,不能尽信。”
孙掌柜气道:“拉倒吧,背地里哭爹喊娘、叫得最响的也是你。”
肖念云话锋一转,“可若是铺中弄虚作假、以次充好,坏我肖家的名声和规矩,这分红,几位还拿得心安理得吗?”
孙李二人登时噤若寒蝉。赵掌柜仍是嘴硬,“东家,说话要讲实据,咱几个为东家殚精竭虑,什么时候做过亏心事了。”
肖念云从容不迫道:“赵掌柜,话不要说得太满,不给自己留余地。”赵掌柜心中有鬼,眼神也飘忽起来。“几位先坐。”下人给每人都上了茶,她继续道,“几位见我是女子,年纪又轻,心中难免不服,我理解。”
李掌柜连连摆手否认,孙赵二人默不作声。肖念云抿了口茶,“我每日巡店,查账验库,看起来过分严苛,自然被几位不喜。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有些事得过且过,有些话不明说罢了。”
“李掌柜。”肖念云唤道,李掌柜手捧着茶杯,在座位中打了个激灵,“你喜欢喝酒,经常把自己灌得五迷三道。年中那批从岭南来的新粮,分到你铺子里的有上千石,就因你醉酒不醒,延误入库,使这批货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算起来损失有八百两之多,你在账上记了多少?又是怎么用别的名目来填这项的亏空的?”李掌柜一言不发,手里的茶杯却叮咣直响。
“孙掌柜。”肖念云又唤,孙掌柜立即挺直了腰板,面容肃然,“你铺中的谷子只用黄三的货,真是因为黄三的库房离得近,一石能再多便宜十文装卸的钱吗?谷子的进价,昨日是每石八百三十一文,黄三给你的价是每石七百五十文,你账上记每石八百一十文。几乎每次见你,都听你大吹黄三的货质优价廉。一石谷子凭空能得六十文,黄三的货当然‘质优’了。哦,还有,你宅中床头摆着一对碧玉如意,应该也姓黄吧。”孙掌柜腰背也不直了,像只虾米蜷缩在椅子中。
“赵掌柜。”肖念云再唤,赵掌柜瘦长的马脸早已白中透黄,仍故作淡然平视前方,“你在怀远坊和安教坊养了两处外室,也难为你了,一把年纪还要天涯海角两处奔波。不过也没办法,尊夫人性情泼辣,岳丈家也有钱有势,男儿大丈夫,明的不行就暗里偷吃。今年春分前后你从铺中支取五百两,中秋前后又支取四百两,账上虽然化整为零,却藏得不是特别好。目前还差多少没填上,我看看,三百九十四两?”赵掌柜嘴唇抖了几下,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臊得别过头去。
肖念云的眼神挨个从三人身上扫过,“三位还能拍着胸脯告诉我,确实为我肖家殚精竭虑了,确实没有做过亏心事吗?”她听了一会儿,厅中鸦雀无声。肖念云所举之事具体详实,宛如亲见,在坐三人如同火烹油煎,但心中有愧,谁也不敢贸然离开。
“不过我肖家也不是什么豪商巨贾,一年下来,各铺子多少有些盈余,能安安稳稳又过一年,比什么都好,内里那些弯弯绕绕,过去东家不管,现在少东家我也不管。平日千叮万嘱,也只是希望几位不要砸了我肖记的牌子。”肖念云谴转荷取来前几日从各家买来的稻米,分别倒在桌子上。“你们要实据,这便是从各家铺子买来的稻米。百姓以新米的价钱,买来的都是这种东西。五成陈米,你们夜里也睡得着?几位把我肖记的牌子当玩笑,还好意思来找我说不要克扣分红,哪里来的底气?!”
三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但也只是干站着,互相交换着眼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如肖念云所说,以旧掺新之事触及了肖家的底线。无论是什么样的东家,做掌柜的但凡越过了那条线,稍微识点相的都不用招呼,立马卷铺盖走人。
李掌柜悔不当初,见两位同僚一副认了命的模样,一咬牙,“东家,都是钱掌柜出的坏主意,掺假最多的是他,说东家要克扣分红的也是他。我们都是受他蒙骗了,猪油糊了心眼儿了。”李掌柜只掺了三成陈米,他自觉比其他几人要干净一些,愧疚也少一些。
肖念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起身上前,携着各人的手挨个请他们落座。肖念云十四五的年纪,扶着几位掌柜,就像孙女扶着爷爷,滑稽可笑。只是这几位年长的“爷爷”毫无笑意,满脸恭顺。
待三位掌柜坐好,肖念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方才念云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要揭各位的老底,更不是说要扫各位出门,自此一刀两断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各位跟随肖家多年,念云早就当各位是至亲的叔叔伯伯。”她顿了一下,
“李叔,老爷子那年不小心从房顶跌下来摔断了腰,恒武的大夫没一个顶用的,都劝接回家准备后事了,我爹让周叔连夜从皇城根下找来大夫,五天五夜一刻不停,生生跑死了三匹马,总算老天保佑,硬是把老爷子从鬼门关拉回来。
“孙伯,孙哥和彭举人家的千金情投意合,可彭举人看不上咱做买卖的,挑毛病说咱孙家的祖屋又小又破,丢他读书人的脸。孙伯你想重修祖屋,借遍了亲朋好友还是不够,我爹二话不说,凑了一千多两体己钱出来。这笔钱借出前后三年多时间,一分利息也没有收。”
“赵叔,你早年穷苦,后来有了自己的生意,赌上全部身家从怀夏倒货,可路上却不幸被蛮子截了,不仅赔得血本无归,更是连房契地契都赔了进去。那时所有字号都传你是煞星转世,无人敢用,我爹冒着瓢泼的大雨,亲自去安教坊的窝棚里请你来店中做工,之后不出三年便升了掌柜。”
肖念云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三人脸上感怀、悔恨、耻辱纵横交织,李掌柜更是抹起了眼泪。肖念云安抚道:“我知道罪魁祸首是钱掌柜,三位也是受了他的唆使,并不应当承担主责。今日之事,请三位月内将铺中的账面理清,最终损益如何,不再追究,只是今年的分红也会按真实账面之数计算。还请三位今后务必将‘诚’字铭记于心,见我‘肖记’牌匾在上,应时时警醒自戒,下不为例。”
三人均认为肖念云的处置公正严明,当下纷纷应了,躬身给肖念云行了个大礼。赵掌柜多嘴问道:“不知钱掌柜会受什么样的惩罚?”
肖念云沉吟良久,为难道:“钱掌柜是肖记老人,多年来荣辱与共,若是公然惩罚,怕是会寒了各位掌柜的心。容我再想想吧,到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要他保证不再作假,我何必不留余地。”
“东家宅心仁厚。”赵掌柜谢道。
三人道谢再三,前后脚走了。李掌柜故意慢了一步留在最后,对肖念云道:“东家,不是我拱火。东家接手家中生意这两年,意见最大的就是钱掌柜。平日私下偶聚,席上大放厥词,煽动他人的也是他,东家千万不要饶他,小心养虎为患。”
“嗯,无论如何,得从长计议。”
“还有。”李掌柜吞吞吐吐,“其实各位同僚最看不惯东家的,不是年龄,也不是男女,是看东家一门心思寻那起死回生的方法,担心没有余力照看生意上的事。东家听老李一句劝,起死回生什么的都是说书的唱戏的编出来唬人的,作不得真啊。”
“李叔,我知道了。”
听肖念云答应,李掌柜才亦步亦趋地走了。他走了好远,肖念云遥声道:“李叔,以后少喝点酒啊。”李掌柜连连点头,远远地作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