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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记二十年的老掌柜要换东家的消息,经老婆子小媳妇的嘴,还没几天便传得满城风雨。肖记卖粮,吴记卖面,乍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实际上两家却势如水火。毕竟对老百姓来说,一顿饭若是决定吃面,肚子中便没了装稻米谷子的空余。因而免不了有人说,钱掌柜兢兢业业一辈子,到了最后晚节不保,竟要认了对头做主子。
钱掌柜一开始毫不在乎,连肖家的小姑娘都被自己斗败了,这种流言蜚语随便他传,只要等吴记兑现承诺,他老钱鲤鱼跃龙门,还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可俞正阳那边迟迟不给答复,到后来连他刚识字的小孙子也来奶声奶气地问他,若是爷爷去了吴记,是不是就要搬家了,私塾里刚认识的小伙伴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钱掌柜心里七上八下,拉着明发私下问了好多次。明发说他自己已经和吴记谈妥了,下月起就去城西上工,掌柜的因为职责比较重要,各方牵扯较多,吴记那边可能还需要些时间推敲细节。单凭明发几句话,根本不能打消一丝钱掌柜的不安。钱掌柜夜里开始睡不好,白天在铺子里坐不住,他想找俞正阳当面问问,在这个当口却又不敢直接去肖家找人,后来实在熬不住,拖着自己一把老骨头跑到肖家附近的巷口守株待兔。
在街上被北风吹了两天,总算叫钱掌柜逮着了人。俞正阳刚从肖家正门出来,钱掌柜也顾不得人多眼杂,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握住俞正阳的双手。
俞正阳倒是不惊讶,笑道:“钱掌柜,巧了不是,我正要找你呢。吴记东家今晚在广源楼设宴,那事儿没有什么意外今天就定了。”
钱掌柜拖着两条鼻涕,“俞少侠,劳你费心了,你帮老夫想想,晚上过去还需要注意点啥?”
俞正阳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双眼遍布血丝,胡须打结,襟前污渍斑驳,周身不住打颤,开玩笑道:“钱掌柜,看你冻得那龟孙儿样,赶紧回去泡个澡吧。然后好好睡一觉,换身衣服。可别让新东家笑话了。”
钱掌柜连声道谢,回到家中沐浴更衣,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给自己温了杯酒。一杯酒下肚,胃暖血活,钱掌柜精神一振,重新找回了意气风发的状态。
晚间,钱掌柜如约赴宴,广源楼的小二领着他直上到顶层雅间。一进门只见桌上已摆了四荤四素八道凉菜,桌旁一圈是八把上等金丝楠木椅,桌旁架了紫金铜炉温酒,闻着香气像是十八年陈酿的醉仙翁。屋中远端立着两扇母贝玳瑁点饰的屏风。钱掌柜眼睛一亮,依他多年参加酒宴的经验,屏风后必然放着软榻,待吃饱喝足之后供客人左拥右抱、覆雨翻云之用。钱掌柜虽然已经七十有余,浑身上下最硬的也只有嘴里的牙了,可也不妨碍他过过口手之瘾。
“钱掌柜请上座吧。”俞正阳站在一边道。
钱掌柜这才发现屋中只有俞正阳一人,他也不客气,径自坐了,才问:“东家呢?今儿个还有哪几位列席?”言语间俨然已将自己当作吴记的人了。
“东家和几位大掌柜还在路上,这就到了。”俞正阳拉过椅子挨着钱掌柜坐了,后者见他不知尊卑,不满地皱了下眉。俞正阳就当没看见,低声道:“其实东家让我先来,是想让我帮着再看看钱掌柜的诚意。”
“什么意思?”钱掌柜吹胡子瞪眼,“老夫连名声都不要了,还不算有诚意吗?”
“哎,钱掌柜消消气。”俞正阳忙给他斟酒,钱掌柜按着酒杯不让,“东家主要是有顾虑。肖记和吴记虽然在生意上争斗这么些年,表面上却是和和气气的,这次公然把肖记的主心骨挖走,不是断人财路嘛。”
钱掌柜听他吹捧,心里受用,脸上却仍佯装生气。俞正阳继续道:“东家是想着,既然撕破了脸,就一不做二不休,打得他肖家翻不了身。所以让我问问,钱掌柜这次弃暗投明,是不是能顺便指点一下,怎么才能打到肖家的七寸?”
钱掌柜端着架子,乜斜地看了俞正阳一眼,“俞少侠,你可瞒不过老夫,东家突然间想一棒子打死肖家,十有八九是你吹的风,谁说你们习武的都是粗人呢。”
俞正阳顺竿就爬,“钱掌柜慧眼如炬,在下这点小心思简直无处遁形。”
钱掌柜终于忍不住抚须笑了,“不用东家操心,老夫我早就准备好了。既然要拜新山头,怎么好意思空手就来?肖家的货运渠道、店铺房产、历年盈损、用人优劣,乃至他父女俩的陈年旧事、家长里短,只要东家想知道,没有老夫不愿说的。”
钱掌柜拿过酒壶,自己斟了一杯,一边抿着,一边讳莫如深道:“不过这些只能给东家说,俞少侠这会儿就别怪老夫藏私了。”
“钱掌柜见外了,咱们都是一条心的,我怎么会怪你呢,再说我知道了也用不上啊。等下你好好给东家解答就行。”
钱掌柜乐呵呵道:“就怕东家不知道要问什么。”
“东家要问的,可太多了。”一个冷冽的声音道。只见肖念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后面跟着王、赵、孙、李四位掌柜。
钱掌柜面色大变,站起来想走,俞正阳一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椅子中。钱掌柜奋力挣扎,却纹丝不动,只憋得脸庞酱紫。“东家,都是这姓俞的从中使坏,背着东家帮吴记挖人。”
俞正阳起身,肖念云坐了他的位置,直盯着钱掌柜的眼睛,盯得他浑身发毛。钱掌柜看看四位掌柜,又看看俞正阳,小声道:“我只是虚与委蛇,帮东家探探虚实……”
肖念云平静道:“我肖家的货运渠道、店铺房产、历年盈损、用人优劣,钱掌柜可谓如数家珍。还有我父女的陈年旧事、家长里短,又有哪些可以当作酒桌谈资的?钱掌柜不如让我们听个新鲜?”
钱掌柜还要找借口,王掌柜喝道:“钱豫华,你个忘恩负义的败类,还狡辩什么!前前后后你可见过一个吴记的人!?”他的声音仿如洪钟大吕,在钱掌柜耳边炸响。钱掌柜脸色由紫转青,由青转白,最终也未发一言,整个人灰败委顿,犹如枯木。
“肖老爷呢,肖老爷也来了么……”钱掌柜喃喃问道。
“我爹不会来了,这件事他过去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钱掌柜听到此话,眼中有了一丝神采,肖念云继续说道,“王、赵、孙、李四位掌柜共同见证,钱掌柜有意向同行泄露我肖记营商机密,按规矩当即革除东市柿子街店面掌柜一职,永不复用。”钱掌柜眼中神采消泯,赵孙李三位掌柜物伤其类,王掌柜一身正气,对钱掌柜怒目而视。
肖念云话锋一转:“然而念在钱掌柜为肖记奉献多年,肖记对外只宣称钱掌柜自觉老迈,主动请辞,号中会赠予百两现银,助钱掌柜颐养天年。今天广源楼这顿就当是钱掌柜的送别宴,钱已经付过了,后面还有八道热菜,四道面点,四道羹汤,不嫌弃的话请钱掌柜用完在肖记的最后一餐吧。”说罢头也不回便走了。
几位掌柜鱼贯而出,只留钱掌柜一人独坐在雅间上座。席上酒香满溢,灯烛摇曳。
关外。火勒部金帐。
可汗阿结利赤裸上身,将发辫随意甩到脑后,从盆中堆得冒尖的水煮羊肉中挑了一块肥瘦恰好的,裹了一大坨韭花酱,丢入口中大嚼。他身后的榻上,两名侍女互相搂抱着酣睡正香,羊毛毯下露出的肩窝脊背肤色如蜜,在地坑的火焰映照中流淌着乌金色的光。
阿结利吞下嘴里的羊肉,一把抓过酒壶,猛灌了几大口马奶酒。乳白的酒液从嘴角溢出,渗入纠结旺盛的毛发中,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心满意足地眯起豆大的眼睛,伸出一只粗粝的大手到羊毛毯下,不住地摸索揉捏。
帐篷被掀开,走进来一名亲兵,也不讲跪拜之礼,站定禀道:“可汗,我们在南人中的探子回来了。”
“进。”阿结利的手还在毯下蠕动,另一只手又开始在羊肉盆中翻找起来。
随着阿结利的话,又进来一人,穿着蛮族常见的左衽袍服,脚蹬皮靴,头发绑成辫式,面庞却是汉人模样。探子单膝跪下,“可汗,于朗已经活到头了,咱们的机会来了。”
阿结利拿起一块羊肉,见是只眼睛,又嫌弃地丢回去,“准不准?上次说他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就说他是装的,一帮粪包还给我争。”
探子比划道:“小的亲眼看见,于朗胸口的伤有碗口那么大。”
阿结利嘿嘿笑了,“左胸?那还是十五年前我阿达用长矛给他捅的,算他是条硬汉子,撑到今天还没死。”
“他现在已经离不开拐杖了,说话接不上气,到哪都得用炭盆保暖。”
“哼,上次还说他下不了床,让人抬着才能走。”阿结利没有尽信,转口问道,“前些日子烧他折冲府的是哪个部的?”
探子和亲兵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皆答不上来。阿结利挥手让探子退下,亲兵却没有跟着出去。“可汗,铁戎部派人来催我们出兵。”
“阿勿斯这粪包,打不过就撺掇咱们替他出气。”
“那就……”亲兵会意。
“不管他。”阿结利挥挥手,亲兵听命退出。
草原上已经下过几场小雪,牲畜三三两两地在雪中啃食焦黄的枯草。可汗的金帐中,又响起了梦呓般的低语和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