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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人多。
人当然很多,昌江城如今的人口不足四千,一下来了两百余人,站出来便是黑压压一片。站在最前的那一列人林兴贤认得,多是女子老弱,形容狼狈,孩子面上也有惊惧之色,看着却能站得住,走得动,应当未受到太多折磨,正是城中乡绅出逃那日被掳走的家人。
在他们身后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虽多以青壮男子为主的,林兴贤看在眼中,却只能想到一个词:流民。
站在最外围,却是最让城门卫紧张不已的那一圈则都是男人,看着既不老,也不弱,头发蓬乱,鼻青脸肿,神情恼怒又畏惧,每个人的左臂都无力地垂下,只能用另一边的好手紧紧抓住裤子,那抽走了的裤带则是被当作绳枷,将他们一个接一个连了起来。
林兴贤倒抽的那一口冷气,为的正是当头的三人。
就算其中一人的脸肿得五官都变了形,林兴贤也能认出来,这三人正是广时山三大匪寨:青山寨、绿水寨、黑风寨各自的大当家!
林兴贤是同他们每一个都打过交道的,知道这些恶人自诩英雄,见钱眼开,毫无良心,极凶残又极奸猾。在取了文县令性命和官印的归途中,当小封大人说要去青山寨看看,所以林兴贤知道小封大人定会有所作为。又因为锦衣卫大人临行前有过嘱咐,“不要杀光”,所以在他想象之中,也不过是小封大人一人一骑将匪寨杀个来回通透,震慑众匪,却没想过此前那些被掳走的家眷能因此脱逃,如今看着竟是不少几人。更没想过小封大人确实没有该杀尽杀,而是将这些头目一个个抓了回来;至于那些多出来的近百名流民,林兴贤却是不知道小封大人为何要将他们带来昌江城了。
连县官都敢杀,林兴贤如今更不会怕这些山匪,他在众人目光中走上前去,拱手笑道:“秦大当家、卢大当家、李大当家,久见啊。往日多是我昌江城的人被请去贵寨做客,宾主尽欢,今日终于等到贵宾上门,真是……”他拖长了声音,“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三人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活吃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你林兴贤倒是找了个硬靠山……很好,很好,就让你先得意一会,咱们日后再见!”
林兴贤的笑容动也不动:“大当家怎的说这样话,有来有往,才叫交情,诸位既然来了,我自然是要好好招待,好教诸位晓得什么叫宾至如归,乐不思蜀。”
他们自然是骂骂咧咧,神清气爽的林兴贤也不同他们多打嘴仗,侧身让开,身后一排手拿刀兵的衙役已经对他们虎视眈眈,“请吧!”
想想刑场上掉的那一个个脑袋,死无全尸的文知县,还有刚刚被投进牢里的那些族尊老爷,他们走得进昌江城,林兴贤就敢保这几个再也走不出去!
拒马挪开,一行罪人被衙役押送入城,引起城门处许多百姓的震惊喧哗,他们虽然无缘得见三大当家的尊容,却能认出这些都是山匪,人群中便有他们的苦主,见状又哭又笑,人情为他们动摇,眼看衙役押人一路往县衙而去,百姓也步步趋行,林兴贤此时也问清了流民的头领,晓得他们是被骗卖而来,在山上过得苦不堪言,恰好遇到小封大人上山,就连他们也一并救了,又无处可去,才来这里。
于是林兴贤也放他们入城。
昌江城倒也不是没有见过流民,只是没有见过这么多流民,其中还有这么多男人,还留在原地看热闹的一些百姓便有些怕,赶紧回家去看好家门了,就这样走得七七八八,那些大户人家才姗姗来迟。
林兴贤一看那些人当面,就知道他们还没接到自家老爷入狱的消息,他又不动声色扫一眼那些神色憔悴的女眷,见有人来接,她们脸上也露出欢喜之情。
林兴贤却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她们受辱不死,若是家长严苛……而昌江城的大户人家崇慕世家之风,爱讲规矩,又很少有不严苛的。
不过等他们到家,县衙里的消息应当也传开了,想到他众儿郎口中那位大人的变脸之快,威仪之可怖,也不知道那些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又或许有人永远也出不来了……整个昌江城恐怕都要为此震荡,那就没有多少人顾得上这些让他们“丢了大人”的女人了。
就这样分流完毕,将北城门再度关上,林兴贤回身往县衙走,想到那估计已经快要塞不下的大大牢,林兴贤就算有素日打熬出来的好筋骨,也难免感到几分头大。
虽然头大,却再没有往日那无甚大事,空虚度日的心累。
因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感觉……真的很爽。
林兴贤知道来到昌江城的两位大人有大气量,大本事,只是诸事繁杂,欠缺人手,才会让他一个心思颇多的捕头出头,多少不敢想的事情他干了,或者是看到它们发生了,要说确实难免后怕,怕自己被兔死狗烹,拿来祭旗,但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却又是这几日过得最为痛快,哪怕他死了,也能在县志留下一点事迹——这可是他看着那位锦衣卫大人亲笔写下的!
林兴贤想到这里又有点高兴起来,然后一抬头就看到小封大人从道旁的屋檐跳下来,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人!”
“我看完了。”封深说,“你做得很好,只有对这座城和这里的人都懂得多,想得多,才能做到这么好。”
林兴贤简直是受宠若惊,“这,这,下差当不起!”
“我会跟你学。”封深说,“你可以教我吗?”
林兴贤这就不仅仅是受宠若惊,而是看封深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了。
封深傍晚回到县衙,恰好在陆定渊醒来前一刻在床边坐下。
柔软的暮色从窗棂照入卧房,陆定渊慢慢睁开眼睛,他的头脑已经清醒,身体却还贪恋那已经多年不曾有过的安逸,过了片刻,他才说:“你去找林兴贤了?”
“嗯。”封深说。
“跟我说说,”陆定渊说,“你从那些山寨里带回来什么,怎么带的?”
封深低头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林兴贤和关统先回来了,我带着那个叫任二的人上山。他故意指错路,我走对了,山上有人拦路,拦路的人都被我打伤了,山寨里的其他人就被我吸引出来了,我又把他们都打倒了。然后我找到了他们的头目,绑起来,又找到了他们存放粮食、钱币和关押人口的地方。粮食和钱币我没有拿,让那些被山匪抓住的人听我的话,他们很听话。”
“……”陆定渊说,“接着说。”
“我问了那些受害人,他们告诉我很多事情。我一个人带这么多人走不方便,容易受袭击,我说服了青山寨的头目,让他派人去把另外两个山寨的头目骗过来。他们骗得很成功。”封深说,“不仅头领过来了,还把其他的受害人也带来了。我制服了他们,然后将受害人组织成一支队伍,带着他们一起回来了。”
“……你可真会讲故事。”陆定渊说,“如果你是个厨子,怕是山珍海味都会被做成白腊。”
“我很会做饭。虽然我作文确实经常不合格,有人说我们这种基因总是先长身体,再长大脑,但我大概不是这个原因。”封深停顿一下,又说,“我已经掌握的知识有很多,只是来到这里的时间还太短,但我很快就会学会用这里的厨房,你就能更快好起来了。”
封深说他作文不合格的时候,陆定渊不明显地笑了一下,虽然他还不知道“基因”是什么意思。然后封深说他会尽快学会用厨房,让他更快好起来,他微微把脸转过去。
君子远庖厨是此世间的规矩,不是封深的规矩。陆定渊知道封深也很听他的话,但不是因为需要他的权势和庇护才听他的话,他为他做的一切都不是讨好。
“……好了,我该起了。”
起身的时候,一缕长发被陆定渊压在肘下,在被拉扯之前,封深就将它们勾了出来,光滑的触感流淌过他的指间,窸窣的衣物摩擦声中,带着隐隐冷香的气流卷过他的耳畔,他听见陆定渊用慵懒的声音问:“这样说来,你的师长倒是教了你不少东西。你最擅长什么?”
封深认真地说:“种田。”
陆定渊终于笑出了声。
封深看不到他的笑,只看到他走入夕阳余晖,满室生辉。
更衣出来,陆定渊用依旧含笑的眼睛看着封深,问:“林兴贤是怎样同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