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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过后,汝南城持续放晴了几天。
秋阳璨璨,透过爬满蔷薇花的屋檐照将下来,照得谢窈暂住的房舍内一室晴晖。窗棂下的那张漆画红木书案前,谢窈同崔荑英正在誊录她从寿春带出的珍贵竹简。
这些竹简皆是汉时传下来的,至今已近三百载,山川永在,王朝更迭,而这些古老的竹简和文字也早在岁月的吞噬里被消磨得斑驳不清了。竹片为虫所蠹,纬绳几近断绝,只有残缺不堪的文字留了下来,说是谢氏的传家宝也不算夸张。
谢窈深思熟虑地想过,这几百斤竹简要带走谈何容易,便向崔荑英要了一些纸墨,将经义誊写下来,迫不得已之时便只能舍竹简而留纸书。
原本她还担心崔荑英会怀疑她索纸墨别有用心,而她记忆力卓绝,过目成诵,本也不用誊写的,只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开了口。好在崔荑英并未起疑,反倒帮她一起誊录。
“这些竹简,倒比我们几个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一章《尚书》录罢,崔荑英搁笔揉揉酸痛的手腕,笑说道,“夫人出身陈郡谢氏罢?可真是诗书传礼的大家。”
“叫崔娘子见笑,若论家族渊源,怎敢与您所在的清河崔氏相比。”
谢窈接过她抄好的一卷书纸,柔音清泠如流水。二百余年前,晋室失道,五胡入华,部分士族南迁至建康拥立藩王建立新的晋王朝,她的家族便是其中之一,其时,陈郡谢也不过是个中品士族,后来在淝水之战中击退氐秦勒石记功,这才一跃成为南渡士族之首,与琅琊王氏齐名。
但清河崔氏却是从汉时便绵延不休的大族,“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与之相比,谢氏倒有些不够看了。
“时光荏苒,风流云散,如今的清河崔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而已。”荑英神色淡淡,丝毫不以家族为念,顿一顿,“毕竟,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么?”
她话中另有一番深意。这些天大王一连数日不曾踏足此间,也没再传召过谢氏女,荑英心里明白,必是谢氏女那夜行刺的事惹怒了他。她原也为之愤懑,然转念一想,谢氏女出身南朝,对大王心怀恨意也是人之常情,她并不能过多苛责什么。
这话不过是劝她安生跟着斛律骁,谢窈莞尔一笑,并未理会,指了经义上一个缺笔的“愿”字问她:“娘子的‘愿’字如何少了一点?”
“夫人有所不知,我朝皇太后陛下名‘满愿’,我国誊录文书‘愿’字皆减去一点,为尊者讳。”
满愿。
谢窈将这名字在心中默念一遍。这原是释教用语,意谓愿望都可实现,心道,不知是背负家中长辈怎样厚爱与期许的女子,才会被取以“满愿”之名,向神佛祈求她之所求皆可成真。
想起远在南朝的家人,她眼角微酸,隐约闪过了一点泪意。崔荑英道:“夫人可是想家了?”
谢窈扬起脸,任窗外洒进的细碎明光照耀在她雪白的脸上,近乎痴迷地,瞧着被窗棂画出的一方白云清空:“雁飞故乡,狐死首丘,焉能不想。”
“夫人出身陈郡谢氏,陈郡在北,如何不是故乡?何况夫人已跟了魏王殿下,日子还长着呢,焉知日后没有回乡之日?”
“他不会放我回去的。”谢窈螓首轻摇,一滴泪无声落在衣襟上,苦涩一笑,“荑英姑娘,我知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我一残花败柳之身,得蒙魏王宠幸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本不该再生离开之心。可家中老父尚在,为人子女却不得侍奉,我心中实在难过。”
荑英无父无母,自小在叔父家寄人篱下地长大,直至跟着斛律骁才得了几年安生日子,自是不懂这亲情羁绊,但见美人垂泪,心中亦是一片柔软,柔声劝她:“做父母的没有不心疼子女的,夫人且安心跟着我们殿下,好好地活下去,这才是对令尊令堂最好的安慰。”
“家慈已经去世七年了。”
崔荑英忙不迭道歉。却听她又道:“马上就是盂兰盆节了,我听闻释教经义里有目连救母的故事,寺庙里会举行盂兰盆法会,济度苦难、报谢父母。我……我想去寺里放一盏海灯,为母祈福,荑英姑娘可否替我去求一求大王……”
她言辞恳切,目露哀求,珠泪盈盈实是令人不忍拒绝。对着那双清泠哀伤的眸子,崔荑英犹豫良久,才要应下,眼角余光又扫到十七在院门外鬼鬼祟祟地,莞尔一笑:“薛参军来请夫人了,看来,夫人要亲自去求了。”
谢窈回过头去,果然瞧见十七走了进来,她朱唇微微一抖,粉面霎时褪了几分血色。
那个人,又要折辱她了。
十七脸上却笑呵呵的,跨进门扉,笑着禀了魏王传召之事,一点儿也瞧不出异样。不过两句话的时间,谢窈足下已是一片虚软。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在心里安慰自己,白日青天的,他总不好在那事上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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