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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浑然不觉,还时常因为听懂旁人闲语而沾沾自喜,模仿两句,便以为自己已掌世间百态,甚至天星降世,文曲下凡。”他被自己小时候的心思逗乐了,“可这些自鸣得意,我从来不与其他人说,这便是小聪明之处。”
“七八岁正是讨人嫌的时候,可你乖乖巧巧,又天生正气,就是得意一点,大家也爱不释手。”周荷被他的话逗地舒缓了心情,抬手拭去眼泪。
“但我得意,是认定自己能做到夸口之事。没想到越长大,越感无力。”景年眉宇间隐约挂上忧虑,“八年前,我从旁人口中学来天下二字,却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替天行道易如反掌。如今初出茅庐便接连受阻,我难掌变化,师兄又遭毒手,家中还有大哥死死盯着,我敢向朝堂出手,他便敢发兵洗城——他说能将兄弟会剿灭干净,我信他做得到。”
“如这次一般,只要兄弟姐妹齐心相抗,禁卫军便会知难而退,我们亦有喘息之机。”
“荷姐,他们知道我们的软肋,正如你知道他们会拿死去的兄弟做什么一般。”景年双腿一曲一放,两手抱着搁在膝上,“以前师兄老嘱咐我不要留情,不要倚仗,刺客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往。但说是这样说,真是出了事,谁又能像说的那般无情?自打鸳鸯姑娘死了,大伙对会中女子加倍照拂,这便是最好的例证……禁卫军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对我等做出阴毒之事。”
“鸳鸯妹妹……她是真可惜。”周荷低头,“她刚来时,我还见过她呢……长得讨喜,人还懂事贴心,给添翼大哥出了一箩筐的主意,就差没以娘亲相称了。她真是个好姑娘……”
“不论是枉死的鸳鸯,还是你我、师兄、秋月姨、伯父,还是玉娥和她爹爹……大家都想替天行道。”景年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冰破月剑上,摩挲着剑鞘上面的划痕,“我们本是行侠仗义,却阻止不了有人想一手遮天。他们生生将兄弟会打成了逆天而行,有了讨伐的由头,我们便得丢盔弃甲,一次又一次地仓皇奔逃……”
“是啊,数不清多少次了。即便年轻如我,也快要习惯了。”周荷抬着头,看天上的星星,“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实现刺客大业之日,就是天下安定,矛盾消弭之时。”少年答道,“有伯父带着兄弟会……”
周荷忽然停顿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可是,导师已经老了。”
景年侧目。
“你忘了?他年纪已比你的父亲还要大。”她解释道,“他老了,腿还跛,虽然身体看着还强壮,但许多年前便已有解除导师一务的心思,显然是知道自己底细,有意休息了。”
“但他依然管着兄弟会,秋月姨也在帮手。”景年想替伯父辩解,他忘不掉他当年是何等英武,能以一人之力纵横大局,力挽狂澜。
“没有接班人,他哪里敢真的放手!”周荷继续道,“实不相瞒,再过两年人一老,年轻时的折腾就要变成病,他的身子骨到那时也就快要弱了……往后,当真是你们要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了。”
“我们?”景年疑惑,“荷姐还年轻得很,怎么把自己割出去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呀,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周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从小便是个畏缩的,如今拼尽全力能管理洛阳城的兄弟会,已尽我此生最大的心力。能成为导师的人,必得才智双全、有勇有谋,我盼着其他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脱颖而出,有朝一日带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
“我却不知自己能否长成那样的人。”
“你怕是心里早有了数,却不肯抖露心事。”
景年讨饶般笑起来:“唉,好姐姐,你可别逗我了,这次是真没底。”
又道:“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兄弟会逃不过那女人的眼睛。城中禁卫军数量众多,统领也不知是谁人。洛阳既为陪都,统领应也是张邦昌那厮的亲信,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唉!”
“别着急,我居洛阳多年,只要眼下安定了,便总能想出办法来。”周荷慢慢站了起来,看着景年起身,“你看皇城四周,灯火通明。有灯的地方就有影,有影的地方,就有我们刺客。”
“这倒是,”景年想了一想,点头答道,“黑暗的样子,我们比禁卫军熟悉。”
“导师率领之下,兄弟会曾全军覆没两次,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她举起手来,指向旧据点所在的东方,“再不济,我们拼死也会将你与小孔保住。”
“且慢……荷姐为何如此言语?兄弟会里的每个兄弟姐妹,都得想法子一起活着!”
“那是自然,我们亦不会无事犯险。”周荷放下手臂,“同为兄弟姊妹,我们面临同样的苦难,但肩负的责任却不尽相同。生死关头,我们会保住最可能实现刺客大业的那些人,就像生灵万类会牺牲自己、保全幼崽一样。”
“即使明白个中道理,但真到了危难关头,你纵是教我保全自身、抛下你们,我又如何忍心!”
景年辩驳,忧心她会莽撞行事,不肯商量。
“这种选择没有理由,仅仅因为我们是刺客、是兄弟姐妹,我们有着一样的信条。”
周荷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年轻刺客,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带起一阵风来。
“自走上这条路起,‘刺客’才是我们真正的姓名。景年小兄弟,我们身为凡胎肉骨,之所以不怕流血,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必流血;之所以不怕死亡,是因为信着命途轮回,认定死去的兄弟终能再见……”
景年与她对视一眼,她便凝望起脚下的千家万户,眼神充满向往,声音却格外坚定。
“是以九死一生之际,我们便会把生的希望交给你们,看着代代相继而来的火种传承下去,直到黑夜将尽,曙光破晓。到那时,火种便会连成一片,我们的信条也会在那火光之中长明……”她一字一顿道,“而刺客之道,亦将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丝丝缕缕的声音回荡在院子上空。
景年与她一同看向星野之下一望无边的天际线,秋风在二人之间婉转流动,拂动他们的衣袂与发丝,再飘上青空,化作无声无形。
那遥远的城里燃着热闹的焰火,二更天时,夜市人头攒动,叫卖声不输东京,以致高居天庭亦能满耳人间。
直到夜市灯火阑珊,市井归于静寂,二人依旧伫立着,仿若这爿漆夜的守望者。
良久,院中传来一声要人的招呼,周荷扭头细听,知道少隹那边需要人手,便向身边少年点头示意,向下跃去。
景年跟着回过身来,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解剑相揖,如敬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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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起身的瞬间,不知何处银光一闪,原本随风飘扬的发带一角突然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拽,把他拽了个趔趄。
“谁?!”
景年警惕回身,发带跟着动作抖落下来,一头长发立时被秋风挽着扬散在脑后,刘海也被吹的快要迷眼。他有些狼狈地掀开面前碍事的头发,四处张望,却并没见到什么人。
他提起发带来,刚要重新扎上,便瞧见一端头上穿着一支细短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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