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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城孙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龟,背脊大如山岳,建筑众多,撇开货物,依旧能够容纳两千四百余人。
反观落魄山龙舟,就无法与之媲美。
山海龟与范家的桂花岛,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过桂花岛胜在那棵祖宗桂树,一旦开启山水阵法,能够抵御海上诸多天灾,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岛始终稳如磐石。
山海龟没有桂花岛这种得天独厚的造化优势,不过那座远远逊色桂花岛的护山阵法,却足可让渡船沉水避波浪,加上山海龟本身拥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镇,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处其中,安然无恙,这大概就是一个修道之人凭借仙家术法“胜天”的绝佳例子。
世间所有价值连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条被宗门历代修士辛苦开辟出来的路线,也价值万金。桂花岛可以走的,例如那条范家舟子必须撑蒿撒米、用以礼敬“山头”的蛟龙沟,山海龟便绝对无法安然穿过,哪怕是远远路过都不敢,许多秉持蛟龙之属本性,去往南婆娑洲兴风布雨的疲龙瘦蛟,一旦被它们看到了那头山海龟,必然会横生枝节,惹来祸事。但是同理,山海龟可以用辟水路过的诸多险地,或是积攒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过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岛便会阻滞不前。
老龙城拥有跨洲渡船的几大家族,在漫长岁月里,死于开辟、稳固路线途中的修士,不在少数。
这天海上便有骇人风浪,山海龟缓缓下沉,若非大龟背脊边缘荡漾起一圈圈阵法涟漪,笼罩出一座静谧安详的小天地,几乎与海上航行毫无异样,背脊上的大小建筑和花草树木,丝毫不受海水侵扰。
陈平安如今是与孙家摒弃前嫌的贵客,更是开始做起一桩长久买卖的盟友,孙嘉树自然将陈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灵气盎然,一般情况下的跨洲商贸,孙家宁肯空置此处宅邸,都不愿将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缘由,大有说法,因为这栋名为“书簏”的小宅子,距离这只山海龟炼化将近万年的龟丹最近,故而天然水运浓郁,灵气最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一旦有与孙家结下死仇的大修士,心生歹意,必然会对山海龟造成巨大伤害,一旦失去这艘跨洲渡船,孙家在老龙城的地位,很快就会一落千丈。
陈平安登船之后,每天依旧拿出六个时辰来修行炼气,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灵气积蓄,差不多已经仔细梳理、慢慢炼化完毕,主要是那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中炼,其中蕴含丝丝缕缕水运,尤其是那一点道意,进展缓慢,所幸陈平安在狮子峰修行与武道一同破境,跻身练气士四境后,完整炼化三十六块青砖的所需光阴,比起预期要快了三成。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身前摆放了一张棋盘,连同棋子棋罐,都是陈平安随身携带而来,一起放在略显空荡的咫尺物当中。
这次陈平安远游,没有带太多物件,除了青衫背剑仙,已经相依为命很多年的飞剑初一、十五,就只带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经赠送给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着很应景讨喜的,至于从肤腻城女鬼那边夺来的雪花法袍,也送给了石柔。
关于这件金醴法袍,陈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对不住刘羡阳了,寄了封跨洲书信去往醇儒陈氏,结果在老龙城那边收到回信,范二当时亲自带上了披麻宗渡船,刘羡阳在信上说,重色轻友,不过如此了。不过两人之间,谁也不用与谁客气,陈平安不仗义,刘羡阳也不差,在信上直接让陈平安换一样与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这件事没完,见了面,陈平安得站着不动,让他来几招猴子偷桃、海底捞月。信的末尾,让陈平安为他刘羡阳的弟媳妇捎句话,早生贵子。
陈平安就只能当作没看到了,这种话能讲?找死不是?
陈平安此行,带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质令牌两件咫尺物,一个是郑大风早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还账,一个是靠搬运那只巨大藻井、辛辛苦苦凭自己本事挣来的。
包袱斋这种活计,自然是走到哪做到哪。
去年在那座道观仙府那边,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够的大亏,不然陈平安都能将道观青砖搬空,留下一块,都算陈平安这个包袱斋没有登堂入室。
神仙钱,只带了三十颗谷雨钱,这次到了倒悬山,比起第一次游历那座灵芝斋,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最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几眼那些宝物了,不至于觉得多看一眼,就要让人撵出去。灵芝斋贩卖的物件,确实是品秩好,可惜就是价格实在让人瞧着都心肝疼。
陈平安在祖师堂落成后,便将自己年复一年当那包袱斋,勤勤恳恳积攒下来的全部盈余神仙钱都取了出来,交给了负责落魄山祖师堂财物清点录档、运转颁发的陈如初,不曾想等到陈平安临出门,想要取钱的时候,陈如初站在朱敛身旁,一脸愧疚,陈平安当时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敛只拿出一只干瘪的钱袋子,只装了十颗谷雨钱,说这些,就是落魄山东拼西凑出来的所有闲钱了,其实连闲钱都谈不上,如今落魄山处处要用钱,委实是山主出门远游,落魄山只能硬着头皮,打肿脸充胖子,免得给人小觑了落魄山,再多,真没了。
然后朱敛便善解人意来了一句,若是少爷心里边实在难受,他朱敛也有办法,将十颗谷雨钱折算成小暑钱,钱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陈平安当时握着那只钱袋子,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好一个朱敛,连自己都坑?
朱敛坑姜尚真,坑魏檗,谁都坑,没办法坑的,连夜挖个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朱敛都有那脸皮挖坑,以前陈平安没觉得有什么,结果等到朱敛连自己这位山主都坑的时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曾想陈如初偷偷摸摸伸出两根手指。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喊价喊到了五十颗谷雨钱,说那倒悬山灵芝斋宝物众多,那叫一个价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宝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边包袱斋,随便一转手,多赚几颗谷雨钱,不在话下。
最后一个喊着要为落魄山挣钱,一个拍胸脯摸良心使劲哭穷,相互砍价,这才给陈平安拿到手三十颗谷雨钱。
当时在牛角山,陈平安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后。
朱敛摸了摸陈如初的脑袋,笑道:“暖树啊,立了大功。”
落魄山,还是喜欢喊粉裙丫头为暖树,崔诚是如此,朱敛郑大风魏檗这三位好兄弟,也是如此。
陈如初一头雾水。
朱敛笑道:“其实咱们落魄山还有二十颗谷雨钱的盈余,都拿走,其实不会影响落魄山,只不过黑纸白字的账本上,是看不太出来的,如今你管钱,以后可以多学学,咱们少爷当账房先生,还是很过硬的。”
陈如初问道:“为什么不都给老爷?”
朱敛说道:“少爷此去倒悬山,一路上不会有任何开销了,真到了倒悬山,哪有当那包袱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们的,骗鬼呢,更多还是想着在灵芝斋之类的地儿,挑选一件好东西,尽量贵些,拿得出手些,然后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我当然不是吝啬这二十颗谷雨钱,只不过少爷在男女情爱这件事上,还是不够老道啊,女子真心喜欢你,尤其是咱们少爷喜欢的女子,我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敢确定一件事情,你只要往钱上靠,她便要觉得俗气了。”
陈如初愈发疑惑,“那为何朱先生还要多给二十颗谷雨钱?”
朱敛笑道:“男女情爱,太老道,就一定好吗?”
陈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清风拂面,任由山风吹拂鬓角发丝,目送那艘渡船升空远去,轻声道:“男子年轻时候,总是想着自己有什么,就给女子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不同的岁月,不同的情爱,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人生无遗憾,太过圆满,事事无错,反而不美,就很难让人年老之后,时时惦念了。”
朱敛收起视线,转过头去,伸出小拇指,“拉钩,你不许将这些话告诉咱们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如初双手藏在身后,有些生气,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爷才不小心眼!不许你这么说老爷啊,我真会告状去的。”
朱敛笑道:“我所谓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贬义的说法,是说记得住谁都不在意的世间小事,多好。”
陈如初笑逐颜开,这才与朱敛拉钩。
跨洲渡船上。
陈平安对着身前棋盘,不是打谱,只是在看属于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师堂本身,一颗颗棋子,凝聚出了一块棋形,是陈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宝瓶洲的诸多脉络,又是一块更加疏散的棋形,暂时还不成气候,而且陈平安对此也只希望自己随缘而走。
在北俱芦洲的关系,是第三块地盘,相对清晰,陈平安会用心且用力去经营,例如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以及潜在的水龙宗和龙宫洞天,都是一有机会便可以放心做买卖的,最少陈平安可以从中穿针引线,为各方势力提供一种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门、山头自己去权衡利弊,大家觉得有利可图,那就坐下来聊,大可以各自在商言商,根本无需为此,便觉得有损朋友情谊,若是觉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误将来见面重逢,饮酒只谈闲趣事。
崔东山离开落魄山之前,与陈平安一次崖畔对坐闲聊慢饮酒,突然说了一句,他与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织网,这一点,他崔东山不得不承认,老秀才确实眼光更好。
崔东山最后开始安慰自己,老秀才收弟子的眼光真是好,可惜拜师的本事远远不如自己。
陈平安有些好奇,询问文圣老先生的先生是谁。
崔东山哈哈大笑,说老秀才没正儿八经的传道先生,只有学问平平的市井学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连拜师都没有,怎么跟自己比?
陈平安一一收拢棋子,放回白子棋罐。
再从另外一只棋罐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头的诸多棋子凌乱杂错,陈平安双指一捻,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盘不同处。
陈平安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有些抱团,故而有许多名字只是听说,录档成册,不是他们的名字被陈平安刻在黑字上,便是对手或是敌人,例如正阳山那些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的“剑仙”祖师,例如清风城许氏的诸多供奉客卿,以及许氏攀附上的亲家,大骊上柱国袁氏。
以力杀人,以理杀人,以心诛心。
是截然不同的三种路数。
陈平安都不陌生,因为远游路上,大大小小的风波冲突,都曾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仔细凝视着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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