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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瓶牵马而行,寻访之人,是同乡长辈,是她爷爷的棋友,一个自称打遍福禄街棋道无敌手,一个号称桃叶巷第一高手,双方对弈,每次都很郑重其事,好像赌上了各自街巷的名声,不过李宝瓶不爱下棋,两位长辈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说,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换花样,与齐先生没法比。
当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叶巷的尾巴上,离着福禄街不远,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红棉袄小姑娘来说,小镇就没有远的地方,去神仙坟找蟋蟀、纺织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捡碎片,去龙尾溪抓鱼虾、螃蟹,去某家某户大门看那高高挂的镜子,去骑龙巷跳台阶,远远就能闻着桃花糕的香味,听哪家突然有了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得特别大声。
李宝瓶小时候的每一个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飞快,车轱辘转动似的不停歇,仿佛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岁月落在了身后,人长大了,童年就会留在原地,偶尔回头望去,愈行愈远,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边走出一位高冠博带的清癯老人,大笑着喊了声瓶妮子,赶紧开了柴门,老人满脸欣慰。
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小宝瓶就长这么大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而且娴静了许多。
这还是那个喜欢跳墙崴脚、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还是螃蟹抓了她顺便搬家的活泼小姑娘吗?
不过即便如此,老人依旧由衷喜欢这个晚辈,有些孩子,总是长辈缘特别好,福禄街的小宝瓶,还有那个曾经担任齐先生书童的赵繇,其实都是这类孩子。
李宝瓶牵马快步走到了门口,鞠躬行礼,直腰后笑道:“魏爷爷。”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镇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与外边有过书信往来,当时的送信人,就是个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魏本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记忆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长大后,这还没到二十年,如今已经闯下偌大一份家业,还成了宝瓶丫头的小师叔,缘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见着了李宝瓶后,笑容就没少,道:“不用拴马,随便放了便是。”
李宝瓶便放了缰绳,轻轻一拍马背,那头神异骏马去了溪涧那边饮水。
李宝瓶问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说道:“不凑巧,前些年去狐国里边历练,得了一桩小福缘,需要磨砺道心,真要成了观海境练气士,回头让她陪你一起游历山水。”
李宝瓶没说什么客气话,当然是不太愿意与桃叶姐姐一起走江湖,亲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非要朝夕相处。
当好人,不是当老好人,次次点头说好,事事不去拒绝,其实很难当个照顾好自己、又能照顾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从小到大,李宝瓶就不太喜欢被拘束,不然当年去学塾念书,她就不会是最晚上学、最早离开的一个了。
可这同样不妨碍李宝瓶对齐先生的敬重。
两人一起走入院子,有经得起雨淋日晒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质,老人打开方寸物,开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泽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会见之心喜,都是魏家当年在小镇通过窑务督造衙门关系,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谓瑕疵,其实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员的一句话而已,挑点小错,还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随便点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与大族大姓的老家主们,白拿一份人情,何乐不为。
魏本源与李宝瓶那个元婴境界的爷爷一样,都是早年小镇极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过李宝瓶爷爷偏符箓一道,造诣极高,只是不知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徕,没有成为大骊朝廷供奉。魏本源则擅长炼丹,早早就离开了家乡,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镇闲置着,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开枝散叶,魏家风水不错,子孙品性、资质都还不错,读书种子,修道胚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则拣选了清风城郊外的这处风水宝地,桃林与溪水皆有讲究,适宜铸造丹炉,魏本源希望能够打破金丹瓶颈,这处世外桃源,是魏本源与清风城许氏以地换地,当年大骊先帝厚待小镇大姓,可以用极低价格购买西边的仙家山头,魏本源却嫌在那边修行,太吵闹,不清净,难免给人局促之感,就从许氏手上换来了这块珍藏千年的祖业福田,不过魏本源没答应成为许氏供奉,许氏妇人纠缠了几次,家主许浑都亲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终没松口。
魏本源有些忧心,李宝瓶那匹马,还有腰间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老人忍不住问道:“这次一个人游历,有没有意外?”
不等小宝瓶答话,老人就气呼呼道:“他李老儿也真敢放这么大一个心?臭棋篓子棋术差,肚子里半桶墨汁瞎晃荡,这都算了,如今脑子也老糊涂啦?”
李宝瓶笑道:“魏爷爷,我如今年纪不小了。”
魏本源说道:“我不管李老儿怎么个章法,如果有人欺负你,与魏爷爷说,魏爷爷境界不高,但是乱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给子孙都接不住的,总不能一起带进棺材……”
李宝瓶摇头道:“魏爷爷,真不用,这一路没什么结仇结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个个瞧不见我们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宝瓶无奈道:“魏爷爷,劳烦拿出一点长辈风范。”
魏本源笑道:“我那孙子,真瞧不上?”
李宝瓶摇摇头。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来,“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老人其实在自家子孙那边,虽然从来不是那种板着脸、端架子的严厉长辈,却也不会这般笑声不断。
老人愣了一下,听到了李宝瓶的心声,老人点点头,以心声回答,示意此地无碍,并无清风城许氏的眼线,那座桃园,本身就是一座护山大阵,寻常元婴造访,都未必能够悄无声息,即便许浑不是寻常元婴,但是那位许氏家主体魄蛮横,精通攻伐术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杀著称于一洲,所以茅屋这边,不用担心有人运转掌观山河神通。
李宝瓶这才取出两张青色符箓,交给老人,解释道:“这是我哥从北俱芦洲寄来的,信上没多说,只说了两张符箓的名字,一张是结丹符,一张是泥丸符,本来应该是我爷爷亲自送过来,刚好我要出门远游,爷爷就让我带在了身边。”
魏本源接过了符箓,听到了符箓名称之后,就放在了桌上,摇头道:“瓶妮子,你虽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两张符的价值连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后,注定这辈子无以回报,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让我做人别扭,两相权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闹别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还是很领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圣,真不是故意客气,魏爷爷是怎么样的人,瓶妮子你还不清楚?”
桌上那两张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箓,结丹符,符胆如小小宅门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满室。
那张泥丸符,绘有莲花符箓图案,好似一处法脉道场的宝座高台,四周紫气萦绕,气象极大。
李宝瓶好像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笑道:“我哥说了,要是不收下两张符箓,让我以后就再不来找魏爷爷,我听我哥的。”
魏本源摆了摆手。
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这么儿戏的。
李宝瓶说道:“我真听我哥的。”
魏本源皱眉问道:“希圣一个人在别洲闯荡,肯定不会轻松,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舍不得骂远游北俱芦洲的李希圣和近在眼前的李宝瓶,都是最好的晚辈了,哪里舍得说句重话,所以老人就又开始大骂李老儿,“老糊涂,真是老糊涂!浆糊脑袋,难怪棋术那么臭,棋品那么差!”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后除非希圣与我说清楚,不然就当是魏爷爷替他暂且保管了。”
李宝瓶笑道:“这个我就管不着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风城是鱼龙混杂之地,你若是接下来还要去狐国那边游历,魏爷爷实在不放心。聪明人有坏水,当然要仔细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坏的山上人,其实才是最惹人烦的,见利忘义,见色起意,发家立业全靠一个赌字,乌烟瘴气,世道一团糟。”
李宝瓶点头道:“好的,就让魏爷爷护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国找了桃芽姐姐,会因为自己惹来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魏爷爷倒像是在耍小心机了。”
桃芽那丫头,虽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却一直视为自家晚辈,李宝瓶更是不是亲孙女胜似生孙女。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自己爷爷曾经说过一番很奇怪的言语,那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无法破开金丹瓶颈,不是资质不够,而是在于心肠太软,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过锐意进取、力求大道争先,未必妥当,可半点也无,就更不妥当了。
魏本源问道:“陪我下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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