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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向风雅洒脱的南山先生今日竟一反常态,高洋正自好奇,闻言便赶紧上前双手接过,对着门口的阳光细看。却发现,手中之物,似是一截约拇指长的硬骨,洁白嫩滑,还有些柔软,握之温润,看着倒是像什么动物的骨头。
“回先生,这好像是骨”。
“这就是骨!”慕容风发出一阵冷笑,只是神色间却平添了几分哀伤与愤懑。
“这是一截一岁婴孩的指骨!”
慕容风淡淡的一句话,却将高洋惊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啊!”的怪叫一声,那捏着白骨的手如同被蛇咬了一般,猛的一缩,便将那截白骨抛了出去,双脚也本能的连连后退了几步。
慕容风扭头看向室内角落里,那截被高洋扔到地上的白骨,惨然一笑,走了过去再次弯腰拾起,捏在手中看着,眉头深皱,目光中满是无奈的凄凉。
“先……先生”,高洋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吃吃的唤道。
却听得慕容风兀自发出一声长叹,缓缓道:“子进,可还记得一个月前,王府的那场除夕盛宴么?呵呵,那是为师此生经历过的最盛大的一场晚宴。为此,为师还曾做诗一首——‘素雪映天白,烛中锦花开;人间瑶池宴,纱冕尽舒怀。’,呵呵……就连这府中的下人、侍卫们,也都是跟着宿醉欢饮,端的是好一派祥和盛景啊,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慕容风居然手持着那截小小的白骨,状若疯颠般的放声大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高洋怎么听,都满是悲凉与嘲讽。
高洋一动不动的的看着慕容风,目光不停的在他身上打量着。
他觉得今天的南山先生很有些不对劲儿,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情绪似乎也波动得厉害,完全不似平日那般淡然。
想了想,才试探着接话道:“府里每年的年宴不都是这般么?先生可是话中有所指?”
慕容风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笑声,神情却变得有些頽唐,看了高洋一眼,惨然一笑喃喃道:“是啊,是了……王侯家宴寻常事,寻常事尔……”
他转而看向手中的那截婴儿指骨,双目竟有些泛红,怔怔的道:“公子可知,便在上月,数万济州灾民,深苦寒冬,被逼北上求活,沿途诸州郡为图自保,竟俱不纳民、不放粮,饥民流离千里,粮尽水竭,数不清的老弱伤病!就在今年除夕年夜,于你我欢宴之际,城外殍尸于野,延绵百里!”
“竟……竟有此事?!”高洋闻言吃惊的瞪大了双眼,看向慕容风道:“难道,城外那些流民和这截指骨便是……”
不待他说完,慕容风已是痛苦的闭上了双眼,轻轻点了点头:“正是!”
“正月,饥民抵我渤海,太守高禾闭城拒赈,后又在西城私斩饥民三十一人,将无数前来求活的百姓挡在城外整整一月,任由数万饥民在寒冬中自生自灭。昨日,我随西城队主柳大人出城巡视,亲眼见到了城外的惨状,令人不忍目睹……”
慕容风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缓缓抬起那只拿着半截指骨的手道:“在城外一处小树林中,柳大人手下兵卒发现了数名满嘴是血的男女,正一边哭号一边争抢捧食着什么,待我与柳大人上前查看时才发现,原来……”
说到此处,慕容风已是目泛血丝,眼角晶莹,泪不能言;而堂下的高洋亦是惊得张大了嘴巴,满眼的不可置信,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慕容风手中的那截白腻晶莹的指骨上,想象着这截指骨的主人,生前究竟曾经历了怎样恐怖的遭遇,不禁浑身阵阵发寒,胸腔里更像是有一团火快要炸开了一般。
“先生!!似这等恶人怎配为人?!可曾当场尽数斩了?!”高洋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吼出了这句。
“呵呵”,慕容风冷笑了两声,神情有些木然的道:“柳大人与众士卒当时也是这般想的。当场便有兵士拔刀砍翻了两个汉子,可人群中却有几名妇人号啕着扑上前来,死死抱住军士们的腿哀求称:他们手中的这个所谓‘吃食’,是他们中一对夫妇用自己尚不足岁的孩子和别人家换来充饥的!若不让他们吃了,那自家孩子的一条性命,就白白便宜了别家!”
说罢,慕容风已是泪满长襟,他惨笑着看着高洋喃声问道:“公子,此时,你还觉得这些人应该尽数斩了么?”
高洋闻言猛的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堂上,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都有些变调了:“难道他们……他们……竟……在……?”
“对!就是易子而食!”
高洋感觉自己的的喉咙就好像被卡住了般,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颗心又像有一只大手在揪着,生疼。
当今不是阿爷治下的大魏吗?
不是立国一百四十余年的盛朝吗?
府中不是从未断过瓜果肉蔬吗?
这城外怎生就开始吃人了?
……
高洋脑中如雷轰鸣,不由自主的向门口挪了两步。他的腿有些颤抖,他想去城外亲眼看一看,去证实一下;他更想去晋阳见一见阿爷,问问他是否知情?他还想去府衙见见高禾,看看他这个渤海太守究竟有着一副怎样的心肠,竟能做到如此无动于衷……
“先生,那这样的……多吗?”高洋盯着那截指骨,目光却不知怎的游移到了自己的一双小手上,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哆嗦。
“人至绝境,便如恶鬼……”慕容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望着门外黄昏的天空,哀叹一声算是默认。
“先生,我这便去禀明母妃!开城放赈!然后将这里的情况书信予阿爷!定要斩了沿途那些闭城拒赈的狗官!”高洋恨恨的说。
“斩了那些狗官?!哈哈哈哈——”慕容风突然放声大笑,好似听到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一般,笑得撕心裂肺。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风才用漠然的目光看着高洋,淡淡的道:“那公子可知,是谁下令让沿途郡守闭城停赈的?能在这大魏东道一言九鼎的,难道会是洛阳那位空守皇位的陛下吗?”
慕容风此言,便如一道惊雷乍响,让高洋呆立当场。
是啊,如今除了自己的阿爷,那位权倾天下的高丞相,这从济州到渤海的各地太守们,还敢听从谁人号令?
高洋被自己心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吓了一跳,他猛的抬头看向慕容风,高声抗辩道:“不!不会的!这不可能!”
而此时,慕容风也正看向他,目光柔和,却满是怆然:“看来公子是明白了”。
旋即,他又无奈的苦笑道:“不过,若说将起来,这祸乱的根源,却并不止丞相,还有你的那位姐夫,当今的大魏天子——元修!”
“南山先生!”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女人冰冷而急促的喝斥,声音动听却饱含着威严。
高洋回头,却见不知何时,屋外早已是暮色降临,天上早已飘起了漫天的鹅毛大雪。
穿着一身宽大裘袍的母亲娄王妃,站在门外,柳眉倒竖,犀利的眸光如利剑般正死死盯着慕容风。
堂内的慕容风自然也是早就看到了娄王妃,却并未向往常那般躬身施礼,反而深吸了一口气,挺着胸膛缓缓昂起了头,就这般面无表情的与娄王妃对视着,半晌才语气平淡的道了声:“见过王妃”。
看见母亲到来,刚从愤怒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高洋,便着急的对娄王妃问道:“娘!城外有大批流民,饿得开始换孩子吃了,娘可知此事?”
娄王妃并未答话,甚至看都不看他,目光仍是盯在慕容风脸上,神情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雍容,只是语气却比方才更加冰冷了。她的双目渐渐上扬,看向房梁,似不屑再看到慕容风的那张脸,轻启朱唇,寒声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南山先生授业辛苦,先请回吧!”
高洋闻言急忙拦阻:“娘!先生刚来,乐儿还有很多事未曾请教……”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慕容风已是洒然的冲着娄王妃一拱手道:“王妃,伯仁告退。”说罢,竟也不和高洋话别,一拂袍袖,长身迈步,出门而去。
高洋愣愣的扭着头,就这样看着慕容风的背影从容的没入了门外的漫天风雪之中。
一身白素,衣袂飘飘,亦如天地间的霜雪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