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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京都洛阳。
皇城内,一片灯火璀璨。
次第分布的高廊亭阁和雄伟宫殿,隐没在夜色之中的暗影,如山如峦;远近各处闪烁的灯火,宛如天上繁星,又如无数荧火……从高台之上的泰和殿中俯望去,壮美至极。
泰和殿中,一名身着黑色团锦龙袍的青年男子,正半依在高阶之上的御座内,正与阶下肃立着的一位朝服老者说着话。
这青年男子宽额玉面,高鼻深目,皮肤白皙,脸部轮廓分明,生得极为俊朗,只是那一双眸子,如鹰隼般犀利和富有攻击性,寻常人被他扫上一眼,便浑身发寒。
他,便是当今的大魏天子元修。
“太尉,荆州兵抵京还需多少时日?粮饷筹措得如何了?”
此时,元修阴沉着一张脸,那如刀般的目光却并未看向阶下的那位老臣,而是正看似专注的端详、把玩着手中的一个犀角酒杯。他的声音不大,却颇具威严。
“陛下恕罪,眼下雨雪泥泞,大军千里勤王,行动着实不易,犬子所领的三万东荆州兵,尚需五日才可抵京……”
见元修挥手打断以示体谅后,老者忙深躬一礼,这才继续言禀:“另外,大军所需的粮秣军械目前已基本齐备,臣年前便已命东、西制械昼夜赶工,加上库余,目前五万副刀甲已齐,另有弓一万张,只是箭矢尚余十五万枝未交付,臣已催促匠监李固,务必于月底完成。京中府库粮草尚余一百五十万担,昨日夏州宇文将军又遣使来报,愿为陛下分担二十万担,分两批运抵洛阳,首批十万担下月初即可抵京”。
这位被元修唤作太尉的老者,便是大魏三朝重臣,大魏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将军、荆州郡公尉迟度,字博远。他不仅是诸臣工中的帝党领袖,更是大魏南道鲜卑贵胄中老一辈的魁领人物,与高党水火不容,被元修引为左膀右臂,虽已近花甲之年,须发皆白,却依然肩背笔直。
“嗯”
听完尉迟度的禀报,天子的面色好看了些,道了声“善!”
沉默了一会,元修抬眼看向尉迟度,咛嘱道:“也不能全指望荆州兵,五万京营虎贲的整武,还是要抓紧,他们可是我拓跋氏的本钱,太尉还要多上些心。两月后,朕要在校场点校三军!”
老太尉闻言,心中不免有些黯然:整武?谈何容易!这位二十三岁的天子,恐怕还不知道如今的虎贲军早已不再是太武帝时的天下骁锐了吧?
现在的虎贲军,几乎人人都是贵胄子弟,说得好听些是拱卫天子,说白了其实就是各族各姓给族中的无能之辈找个混吃、晋升的门路。区区五万人,竟拿着天下四分之一的军饷,平日除了在皇帝眼前做做样子,巡个街、站个岗外,还有几人是认真操练的?倒是十有七八都在城内、城外开着买卖,牵连着京师内外万千官绅富户。平时集合起来检校一下还能应付,可要让他们上阵去和高氏的几十万六镇边军精锐拼命?想都不用想!真到了那一天,只怕是天子的命令还未出宫门,京城就已经翻了天!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势力一旦疯起来,上下一心,陛下的皇位怕是一夜之间就得……
想到这里,尉迟度眼皮一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心一横,上前半步,先向着元修深躬了一礼,才起身神容恳切的奏道:“陛下,请恕老臣直言,您当真欲在此时便与那高贼决战吗?”
“嗯?”
元修闻言,面上神色再次渐趋转冷,微微眯起双眼,眸子死死盯着面前这位老人,片刻,才一字一句的淡淡问道:“太尉何意?不妨直言。”
“臣惶恐,臣没有别的意思”。
尉迟度见天子神色有异,心中暗怪自己刚才还是孟浪了,应再寻个更好的时机才是,但此时话已出口,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往下说道:“老臣浅薄,只是顾虑高贼势大,坐拥……坐拥半壁!且手下铁骑俱为我大魏累战精兵,战力不可小觑,倘若此战不力,洛阳有失……臣为陛下忧!老臣还是那个意见:应先弱其势、翦其羽、去其骨,后徐图之……”
“啪嗒!”
一声脆响,打断了尉迟度的话。
老太尉颤巍巍抬眼望去,却见刚才还被元修拿在手中的那盏犀角杯,此时已被重重弃于案上。
龙案后的天子面沉似水,如寒钩一般的目光正向他射来,那眸子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寒意与怒火。
尉迟度赶紧避开皇帝的目光,蹒跚着无言跪下。
殿内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御阶之上的元修突然冷冷的开口反问:“那依太尉看来,朕眼下就应该任由他驱赶十余万流民来京?进京了,是你去应付,还是朕去应付?”
说罢,也不待尉迟度回应,元修又面带讥讽的一挥广袖,以手撑膝,居高临下的俯身嘴角浮一起抹令人玩味的冷笑,着看向尉迟度道:“或者,卿也与朝堂上那些高党一样,认为朕应该按他的意思离开这祖宗社稷之地,迁往邺城?然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求活?就如那汉末刘协一样,做他的掌中玩偶!供他挟天子以令诸候吗?!”
说到最后,元修已是大声厉吼了出来!
苍龙震怒,整个大殿都仿佛在咆哮、颤抖。
尉迟度浑身猛的一震,忙跪爬两步,伏身在地连声道:“老臣不敢!老臣万死!陛下息怒!”
然而,此时天子的情绪似乎是已经有些难以自制了。
他眸光凌厉的远眺着大殿门外那埋于黑夜中的重重宫阙,目中满是悲愤与怒火,自顾自的恨声道:“他的眼中从来就没有朕!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要个伶偶而已!他恨不得将朕一辈子都困在这深宫之中!然后他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以朕的名义鱼肉我拓拔氏的江山!徐图之?呵呵,你以为朕不懂吗?!可是他会给朕时间吗?强占徐州、私屠济州、驱民入京、逼朕迁都,一事甚过一事!哪一件不是步步紧逼?哪一件不是迫在眉捷?看看这几年吧,朝臣勋贵,他说杀就杀!边境战端,他要开便开!前次追杀宇文泰是这样!此次处置济州灾变又是这样,五族十二家千余口,他居然不请旨,就尽数全都斩了!那可是我拓拔氏先祖御封的开国八大姓啊,即便有过,雷霆雨露也应皆由朕出!”
听到这里,尉迟度也是无话可说,只能颤巍巍的双手伏地,痛苦而无奈的悲呼了一声:“陛下——”。
见到老太尉这般,元修却并没有感到一丝安慰,反而却愈发激动起来,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庞竟显得有些狰狞。
他猛的站起,指着尉迟度咆哮道:“尔等总是这般——总是这般!朕受够了尔等的惺惺作态!动不动就跪哭请柬!动不动就以头触柱!仿佛错的那个人是朕!!朕倒想问问:尔等到底是何居心?是在哭朕,还是只为表演忠诚?!朕,朕对他不够恩待吗?朕念他于社稷有功、于朕有恩,许他在晋阳开府,可他呢?居然就此长住晋阳两年不朝!朕的朝臣,在这两年里倒是有半数每日在丞相府列班!就连南边那个萧梁小朝廷都知道,我大魏如今竟有二都,一曰洛阳,二曰晋阳!尔等这班忠臣怎么不去问问他?他这是想要干什么?!尔等日日上朝,口颂天子,可朕这个天子,却连个小小的徐州都做不了主!那已被朕明旨罢黜的邸珍,如今仍旧安然的呆在剌使任上,这是什么?这不是造反,这是在打朕的脸啊!在当着天下人的面,打朕的脸——!”
元修如一头暴躁的困虎,神色狰狞、双目赤红、气喘如牛,在御位上来回的疾走着,他指着阶下,对着尉迟度咬牙怒吼着:
“朕本就是出生市井,没什么不能失去的!朕还告诉你们!朕不怕什么社稷崩塌!更不怕什么血溅江山!既便有罪,既便天罚,那也是罪在高逆——!是他!一步一步将朕逼到今日的!朕已经忍无可忍!也无法再忍!朕现在要的便是一战!朕要用这一战告诉尔等,告诉天下人!朕不是汉献帝!拓拔氏的天下,更容不得另一个曹孟德!朕是拓拔氏的子孙,是太武帝的血脉!朕宁愿战死在阵前,也绝不苟且余生!”
“陛下——!!慎言啊!”
一直跪伏在地的尉迟度,此时见皇帝失态,急得赶紧又向前爬行数步,抬手出声示警。
万一这些言论被宦官传到晋阳,那就了不得了。
发泄了一通后,元修终是撒完了自己心头憋闷已久的那口恶气,半晌才长叹一声,默然坐回了龙椅之内,有些抱歉的看了一眼阶下这位已是皓首白髯的三朝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