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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中秋柳贺依然在家中度过,他这半年抄书攒了些银子,一部分去集市买了些肉菜衣物,剩下的则全数交给纪娘子。
“你在学堂中与人交游也要花银子,刚交过夏税,娘手头还有些余钱。”不由柳贺分说,纪娘子很强硬地把银两塞给了柳贺,“你读书本就不易,抄书耗时又耗力,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她又开始嘟囔柳贺买的衣服:“上回已买了布料,何必浪费这个钱?娘在家又不去见谁,好好的衣服都穿糟蹋了。”
纪娘子穿的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衣袖泛着白,衣肘都磨破了打着补丁,就算上次柳贺回家买了些布料,她也没给自己做衣服,而是打算给柳贺做两件新衣,柳贺在窜个子,平日在学堂可以穿统一的长衫,可私底下终究要有两件好衣服撑着。
而这次柳贺买了成衣回来,纪娘子却是不得不穿了。
“今年夏税可够交?”柳贺问道。
“刚好够,还多收了些麦。”
按大明朝的规矩,夏税须在八月前交完,秋税则在第二年二月前交齐,柳家的田是柳信考中秀才后分得的族田,纪娘子雇了人种,交过税之后所剩就已不多。
柳贺并不知道,他考入丁氏族学前,族中已有人商议将分给他家的族田收回去,毕竟族田是分给秀才公的,柳信已不在了,纪娘子与柳贺如何能占着族田不还?
可商议还在继续,就传来了柳贺考入丁氏族学的消息。
丁氏族学的名声便是在最偏僻的乡村都有人听闻,族人们之前只知柳贺不爱读书,可他不声不响间竟考入了丁氏族学,若是几年后再中个秀才,那又是整个下河村的荣耀了!
族田的归属这下自然没人说闲话了,对一个村子来说,多一个秀才就是多一份助力,区区几亩族田算不得什么。
中秋节纪娘子依旧准备得丰盛,美中不足的是,今春天冷,螃蟹不似往年肥美,但佐以姜片上锅蒸,蟹肉依旧鲜甜,再配上一碗红枣茶,柳贺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族学饭堂虽然三餐皆管,但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个菜色,吃久了自然会腻。
回家前柳贺依然去了孙夫子家一趟,他在集上买的干果肉条也被纪娘子包好放在竹篮里,让他给孙夫子带过去。
结果柳贺人到了,孙夫子却压根没有和他细述师徒情的意思,坐下来不久就开始考校学问。
柳贺:“……”
幸亏他最近于四书上略有所得,夫子问上一句,柳贺总能对答如流。
孙夫子考他的时候脸是板着的,这会儿倒慢慢柔和起来:“看来你这半年并未懈怠,你这勤学苦练的模样,倒是与信之当年有些像。”
孙夫子提起柳信也有些唏嘘,柳信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于学一途堪称勤勉,为人又沉稳守信正如其名,信之这个字也是孙夫子替他取的。
听他这么说,柳贺内心同样感慨。
他虽未与柳信见过面,可柳信的形象却已在众人的描述中勾勒了出来,他爱妻爱子,为学刻苦,孝顺长辈照顾弟弟,于朋友也守信守诺,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完人。
柳贺与孙夫子聊了聊自己在丁氏族学的求学情况,顺便也将自己即将择定本经一事说了。
“你想以《诗》为本经?”孙夫子皱眉,“《诗》一房应考者甚多,你若想中式恐怕不易。”
自明廷颁定以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以来,五经之中,以《诗经》为本经的考生一向最多,两直隶及各布政司乡试及会试中,阅卷官以经定房,也向来是《诗经》一房阅卷官最多,正德至嘉靖间,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治易的考生逐渐增多,因而《易经》一房的阅卷官也逐渐多了起来。
这主要还是因为《诗经》只三百篇,考卷出得再繁杂也只在三百篇之内,便于考生猜题中举。
柳贺看过嘉靖四十年南直隶乡试的举人榜,一千五百六十一名考生中仅有一百三十五名中举,其中治《诗经》者四十九位,为各房之最,治《易经》者则有四十五位。(注1)
但与中式占比对应的则是以诗为本经的人数,从竞争力上来说,选择《诗经》为本经竞争力甚至更大一些。
按孙夫子的意见,出于保险起见,柳贺当以易为本经。
但柳贺却看中《诗经》简单易记,且丁氏族学中也有治《诗》的先生,若他主攻《诗经》,学起来并没有不便利之处。
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里写爱情的篇章多,对柳贺来说,他理解起来容易,《诗》本身真实的文风也是柳贺比较欣赏的地方。
他原本只在《易》与《诗》二经中犹豫,但他已在丁氏族学学了大半年,却依然没有完全偏向《易》,那说他任性也行,他更偏向自己比较喜欢的文章,至少学起来不痛苦。
“随心而行,也可。”孙夫子微笑道,“治哪一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向学的心要诚。”
……
柳贺去孙夫子家送节礼,礼是送到了,孙夫子也收了,却送了他一方上好的端砚,据师娘说,这是夫子年轻时的私藏,只在考试时才会拿出来用,这次竟毫不犹豫地送给了柳贺。
柳贺下意识就要拒绝,就算他见识不深,也能看出孙夫子给他的砚台并非凡品,比柳信留的墨砚要好多了。
可孙夫子却很强硬地塞给了他,为此不惜摆出老师的架子。
柳贺觉得,每次他送节礼都像在薅孙夫子羊毛似的,明明孙夫子日子也过得清贫,对他一点也不吝啬。
这砚台并不十分重,其中却蕴含着孙夫子对他的一片期待,柳贺掂起时沉甸甸的。
……
中秋过后柳贺又思索了几日,将自己择定《诗》为本经一事告知了丁显。
丁显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族学弟子习各经的皆有,便是《春秋》、《礼记》二经也有弟子择为本经,只是人数极少罢了,在这一点上丁氏族学并不干涉。
便是弟子初习某经,再另转一经的情况也是有的。
柳贺定了本经,学堂中,与他同一经的弟子便有数人,施允也在其中。
弟子们定了本经后,族学授课的模式便与初入学时不同了,四书义仍在学,由丁显讲授,却间隔一天授课一次,其余时间则是五经课,负责《诗》一经的是名为丁琅的夫子,他是嘉靖年间的举人,与丁玑、丁瓒乃是同辈,只是年岁要小上许多。
《诗》共三百零五篇,柳贺手中有《毛诗》一册,有朱熹传一本,有各家诗经注疏几本,丁琅以《诗》为本经,他从《关雎》一篇起讲,先讲墨义,再讲圣人之言,其中也涉及一些考点。
不过和丁显讲四书时的风格类似,初授《诗》各篇时,丁琅只纯粹地讲文章,目的是让弟子们真正领悟到文章的妙处,而非一上来就以功利心来对待。
“孔子云,《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诗》之首。”丁琅说道,“自古以来,《关雎》篇往往被赋予教化道德之责,此与《毛诗序》所言有关,但也有后人发散之故,今日我先教你们文章,它是否有引申之义,各人可自会。”
《毛诗》是战国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所辑注的《诗》,一直流传至今,其时有《鲁诗》、《齐诗》、《韩诗》与《毛诗》,合称为四家诗,但三家诗已亡佚,只有《毛诗》流传至今。
和丁显事事周到的性格相比,丁琅授课走的就是利落路线,具体来讲,大概就是主课老师和选修老师的区别,当然,对于柳贺而言,《诗》也是必修,不过眼下他在族学中读书日久,已渐渐掌握了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不管先生授课如何,他总是岿然不动的。
施允也与他一样。
今春考入族学的弟子中,只施允与柳贺以《诗》为本经,两人平日里交流已渐渐多了起来,施允对待所学极为严谨,柳贺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两人性格虽不同,但在读书一事上却极为投缘。
“施兄,你昨日文章借我一观。”
施允将文章借给柳贺看,却也要了柳贺的文章去读,进入九月,气温一日比一日低了,柳贺开始学《诗》,课业比刚入学时重了许多,每日将《诗》注义学完就感觉时间所剩无几,想写一篇正经文章都抠不出时间来。
柳贺只能暂时改了学习计划,三日写一篇文章,写文章至少空出半天时间来,这样他才能够在毫无旁骛的情况下将文章写好。
柳贺再次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主要是他眼下学《诗》还有一种新鲜感,《诗》中的篇章他虽熟悉,可有丁琅一篇篇讲授下来,他才更理解诸篇的深意。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族学中归家的弟子也越来越多,因明岁是大比之年,八月乡试前,提学官必然要收考弟子,不少弟子因此返家专注备考,以争取一个秀才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