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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捕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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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暮霭阴沉,似正酝酿着一场不可知的风暴。

周冲从帅帐里出来,心情沉甸甸的——

多少年来,他们一群老部下总是希望主上能“幡然醒悟”取回自己应该得的东西,但是眼前这种情况其实却并不是他们所期盼的。

冲冠一怒为红颜,若是事不涉及江山,那也不失为一桩为英雄增光添彩的美谈。可是如今,怕只怕真的要“倾国倾城”了!

他皱着眉头看看天色,又扭头看看帅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心头一阵阵烦躁。只是苦于不擅谋略,也深知主上的脾性执拗,尽管当时他以此为切入点力劝主上起事,可当主上真因此而下定决心时,他偏偏又觉得茫然若失,潜意识里就认为这完全是英主误入泥淖。作为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竟不知今后是不是该接受这事,到底又该怎么走下去了。

恍恍惚惚地往前行了一段路,却听得有人在怯生生地呼唤——

“周将军、周将军!”

猛地回过神来,他循声看去,只见云氏女的侍女立在一片帐蓬的阴影处小心翼翼地在招呼他。见他视线移去,显出几分兴奋来,往前小小地移了一步,又脆声道:“我家小姐想请周将军移步说几句话。”

周冲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那侍女见他并未立刻答应,反而面色不佳,似乎也急了,再福了福身,急急道:“小姐说,务必请将军见一面,事关皇太弟殿下大业。”

“事关皇太弟殿下大业?!”他不由得重复了一句,眼中带出几丝惊诧,然而犹豫了一下还是婉拒,“本将粗鄙,不便与小姐同帐议事。”

“将军且安心,小姐早有安排,并非在营帐之内。”允儿灿然一笑,笑容明媚而狡黠,“我家小姐绝不会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还请将军随小婢来。”

事已至此,周冲反倒平静了下来。前些日子见识了那云氏女闯帅帐的手段和心计,再加上主上对她的痴迷,心中本是隐有几分忌惮的。而此时此刻听得侍女邀约的话语,又添上了些好奇,他倒真是想再看看这个女子还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如此,那你便前头带路吧。”如果是如今僵局的推动力,就暂且留她们残喘些日子,若是于大业有碍,那么纵然事后会叫主上千刀万剐……周冲眼中闪过冷酷无情的光芒,手暗暗地握紧了腰刀刀柄。

江风冰寒,浊浪湍急。

站在高高的楼船船头望去,只见水天相交处一片迷蒙,更有层层铅云低低压下来,仿佛欲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渺小的人儿身处其中就如同一叶伶仃小舟,随时随地都会倾覆灭顶。

只是周冲看到那个独立于船首的娇弱身影时,心头却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即使纤细如弱柳,可似乎并没有那种即将随风羽化而去的感觉,触目所及的居然是如同利剑出鞘直指上苍一般的凛冽杀气!

他不由悚然一惊,正拾阶而上的脚步落下时便重了几分,厚重的军靴顿时把船上那久经风霜的木梯踩得发出了一记粗糙痛苦的“嘎吱”声。

船首的女子闻声缓缓转过了身。

恰在此时,喀喇——一道蛇般怒张扭曲的闪电在乌云中直劈下来,炸出刺目的光,把阴暗天色下的人脸照得雪亮。

就是这一刹那的明亮,周冲将云氏女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竟是愁眉紧锁的压抑。

他心底疑云丛生,面上却勉力维持住平常表情,加快步伐走上了甲板,远远地冲对方拱了拱手。

可是还不等他开口,那娉娉袅袅的身影就已经姿态优雅的行了一礼。

“见过周将军!”声音并不响亮,却在呼啸的江风中清晰可辨,字字如珠玉相击清泠悦耳,“冒昧请将军前来,实是无奈之举,小女子失礼无状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周冲噎了噎,原准备先声夺人的质疑之语被堵得不上不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云小姐客气了,不知召唤周某前来有何指教?”

“岂敢言指教!”云素心慢慢起身,挺直了脊背,伸手理了理被风吹歪的狐裘风帽,那张娇艳夺目的容颜便几乎融进了昏暗中,只有弧形优美的光洁下巴和花瓣似的一张檀口露在外面,却是那般的显眼诱人。

周冲自认自己并非好色之徒,可是目光仍然不受控制地在那处流连许久。直到一阵江风袭来,寒意灌进脖颈时才叫他狠狠打了个冷颤,醒过神来。他硬生生地扯回视线,想起主上正是因此而神魂颠倒,忍不住又在心中暗骂一声“红颜祸水”,脸上顿时不自控地带出了几分厌恶神色。

“惟祈将军莫要视小女子为红颜祸水才好。”少女似乎无所觉,又似意有所指,继续曼声说着,只是那话音虽娇柔,内容却令周冲心神一凛,“从来女儿家皆是身若浮萍,纵然胆大些想挣一挣自己的终身谋个良缘,可终究不过是如同绿萝菟丝般的低微无力。倘若遇着风浪大些……呵。将军睿智过人,自是知道从小女子送出红拂那日起,已经身后无所可依,今后能指望倚靠的唯王爷而已。”

对面的小女子俏立在风中,狐裘大氅被凛冽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可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不急不缓地絮絮说着。周冲看不清她的神色,此时天地间满是风声、水声、电闪雷鸣声,可是奇异的他耳中却只听得清那道清泠的嗓音。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言可畏,不过一二日,军中众口铄铄皆妄指小女子挟美色误主霸业。孰不知如今王爷欲逐鹿问鼎,小女子虽无能并肩作战,可也绝不会做那褒姒妲己之流,坏了王爷大事!今日若不是忧心如焚,实在不得已,也不敢劳周将军大驾——”云素心突然振袖一拜,语带泣音,“小女子腆颜请求,既是救小女子于水火,更为王爷大计,万请将军垂怜,施以援手!”

“云小姐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周冲见她行此大礼,不由大吃一惊,第一反应竟是不舍与心疼,忙忙地抢上几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伸手便去搀扶。

四目相对,他正好直直撞进那泓秋波里。这目光深邃无比,更夹杂着太多太多的酸楚、悲愤以及苦涩情绪,沉重得他根本无法承受。

天空里又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隆隆滚动着,好像离得很远,又好像就在耳边响,震得周冲心头乱颤。

当日他在帅帐中暗以云氏女的去留为饵诱主上动摇,如此剑行偏锋原本就失了正道。之后,这云氏女闯帐诉情,愣是将主上的游移之心定了下来,他嘴上虽是说如此甚好,实际心里头却是鄙夷至极。江北水营素来军纪严明,若不是他这样的上官有意的纵容甚至默许,那些谴责议论云氏女惑主乱政的言语也不会在短短一两天内就传得沸沸扬扬。

方才云素心的话可谓字字诛心。他自诩从来为人方正磊落,欺凌弱女本非君子所为,只不过私心里一直说服自己这是为主分忧而不得不行的雷霆手段才堪堪敌过罪恶感。而刚刚一上来就被夺了气势,对方接连的软语泣诉又是那般孱弱无助,心虚之下竟生出了十分的歉疚与怜惜。

“嗯哼。”周冲尴尬地放开手,退后两步稍稍分开了些两人间的距离,握拳于唇边他干咳了一下,“近日为着那事,营中诸事繁杂,周某竟不知有那等闲言碎语侵扰了云小姐,实是周某失责。嗯,周某俟后定当再严申军纪,那个,不让云小姐受此困扰。”

他自以为已经是做了最好的答复了,孰料那云氏女却并不满意。

云素心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温柔:“将军误会了!若只是为几句所谓的闲言碎语,小女子也不敢大胆来寻将军说道。实在是此事遗祸不容小觑啊。”

闻言,周冲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定住了身形,凝神细听对方诉说这次会晤的真实缘由。

“小女子当初既已立志学那红拂,自然早就想明白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在等着。若是世人讥讽几句毁谤数语便承受不住,哪有资格去争取那英雄怜爱。”红唇嫣然如花,便是甲板上罡风如刀,仍能让人感觉到那吐气如兰的旖旎。

周冲不禁顺着对方的思维想了下去。

“小女子今日请将军来,一则确实忧心营中乱语,然并非将军以为的己身怕受侵扰,而是为王爷声誉顾虑。王爷乃当世英雄,蒙他不弃怜惜,小女子心愿可成。如今小女子不羞,厚颜说一句,王爷与我已是休戚一体,诽我谤我无异于损伤王爷英名。江北水营是王爷根基所在,连腹心处亦有此患,将来王爷若是登上大宝,史家笔下又该如何说道呢?世人又将如何看待呢?宗室又当如何自处呢?”

一句比一句尖锐的质问恍若当头棒喝,周冲听得是冷汗涔涔。

通常像他们这些凭军功而立的人,心中向来是看不起那些个揣弄人心的谋士们的。但他不一样,从军前也曾有过寒窗苦读圣贤书的经历,自然比纯粹的武人们要容易理解笔墨言论的杀伤力。当年唐太宗何等英雄伟大,世称天可汗、千古一帝,而且夺位前做了种种安排造势,可是“玄武门之变”仍然逃不脱被世代口诛笔伐。主上当年未曾顺应时势夺取江山,早就是失了先机了,更别说如今这般打算仓促起事的。要知道就算位极人臣,权势几可遮天,可是身份永远都是硬伤。再高贵的臣子根骨上也还是臣子,没有大义的名份没有合理的借口,任何取而代之的举动在史书上都只会有一个评语:造反!

一个造反的臣子,若是原本德行无亏,又是被逼无奈的,那日后还能打打苦情牌,赢得天下间几分同情。若是私德有损,特别是竟然因为女色而有违君臣之道,那简直是士大夫们最不能容忍的,也是众生皆能鄙薄的品行。一旦为道德所唾弃,就算得了江山,能不能守住,能不能传下去都将成为大问题。

“此不过其一,还有其二。”云素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那位步步紧逼,王爷步步退让,哪怕现在想通了打算反击了,可那天时、地利、人和却无一在手,将士离心、外忧在睫,如此腹背受敌,王爷又凭什么来争这大好河山呢?”

“云小姐……”周冲艰涩地打断云素心的话,“不必再说下去,是周某无能,不能替主上分忧,反而先犯大错,实是无颜以对……”

“将军何必自责,说起来此类谋心之事原本就非尔等军人所擅。”见周冲悔恨纠结,云素心倒是微微一笑,逸出些许明快的气息。即使大半面容掩于帽下,但因为现在两人相距极近,周冲闻声看去自是将那抹淡笑看得极清楚——

自云氏女入营以来,很少在人前露面,偶尔得见惊鸿,也不过是浮光掠影。那天闯帐时,众人虽惊叹美人如玉,但最大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主上的决断上。今日两人见面至此时前,对方不是悲切伤怀,便是郁郁愁思,何曾有一刻展颜。这一笑,纵然只是风轻云淡,却当真如昙花乍现,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莹润玉腮上,一双魅惑人心的凤眸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似春日碧水媚入骨髓,又似漫天星光洒落凡尘。

周冲一时怔愣,竟忘了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