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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当年唐末是军阀割据,草头王坐天下!若是没有武力,再是世家大族出身,再是声闻海内,都没用——这和之前另一个大乱世,东汉末年是完全不同的!那个时候说是武夫当国,可看看那一个个武夫,少见没来历的!
袁家兄弟是四世三公不必说,曹操祖父是宦官有点儿跌份儿,可那也是做到了大长秋的宦官!实权派!到了他父亲那会儿,不也做了三公么,即使那是西园卖官买来的。就是刘备,也是‘中山靖王之后’,这个身份他没发迹的时候确实没用,天下刘氏宗亲太多了。可一旦他出头了,这个身份就是带着金光的!
至于其他割据一地的人物,好多都是过去的州牧、郡守直接转换而来,哪能是没有跟脚的?
所以唐末以后的‘乱’,比汉末之乱还要惊人——唐末之乱时,不只是彼此杀伐,也不只是内部君杀臣、父杀子、兄弟相残。唐末之乱那会儿,那些割据军阀们普遍都精神不正常。读那段时期的历史,会觉得一个个都不是正常人。
乱世之中,一两个军阀残忍嗜杀到不正常的地步很常见,但像唐末那样没个正常人却是只此一家了。
除了‘乱’,武人崛起割据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战斗力确实很强。数年之间互相攻伐、打生打死,能冒头并维持下来的势力,别管治理如何,军事确实是强的。
军事上都很强,就导致了很难有一个势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倒其他,然后实现统一。
天下因此受的劫难就更多了。
如今乱世有行至尾声的迹象,原本各大割据军阀强调武力那一套就有些行不通了——当初为了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别的都顾不上,只能抓紧军力。但到了现在,要考虑统一之后的事了,当年强调武力的传统就反而是一种障碍了。
军阀割据时代,军头们最怕的就是某个手下做大,然后下克上,取而代之,为此不知闹出了多少腥风血雨。但再担忧,军头也不能因此自废武功!真的限制了手下的发展,能压得了下面的人,可对付不了外面的人,更要死!
现在有些正经国家的样子了,对稳定的需求大过了力量,限制武将、重用文臣都是应有之义。
一开始,挑起这个话题的子弟说的不算错,但随着其他人跟进,不知不觉就有些偏了。有人就道:“治理天下就该用读书人,要我来说,以文驭武也是个法子!”
播州到底是武德丰沛之地,一些子弟即使读书,那也是弓马娴熟的。听到有人这样说,本能就觉得不舒服,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但提出‘以文驭武’的人说话很有条理,针对如今的现实情况能讲的头头是道。相较之下,反对他的人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反应激烈,说不出什么道理。
渐渐的,有些本来反对的人都被说服了,觉得这才是正理可能‘正理’就是这样,不会让人喜欢。
高溶本来是无意了解一群子弟书生意气的,但随着越说越离谱,有人问到了他这里:“赵兄,你是中原来的,眼界更广,你来评评是不是如此——天下武功大兴了百年,想要弹压住由此而来的以武犯禁的风气,是不是该用力些?”
用力过猛也没关系,这在某些人看来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像‘乱世用重典’一样。
“以文驭武?说来有些道理。”高溶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就在旁人觉得他也赞成的时候,他话锋一转:“但仔细想来,这不就是为了改变如今困境而走捷径么?可这样的事,又有什么捷径可走?”
“有的时候远路才是捷径,而捷径后患无穷。”简单来说,他不赞同。
不同于在座这些人,他见过真正的权力斗争,见过朝堂风云,见过太多太多。生在权力漩涡的他,对这种事的理解有天生的直觉——看起来‘以文驭武’简单,而且代价也能承受,毕竟文臣们强大一些又能怎样呢?再强也是再规定好的框架内做文章。不像武将强大了,是有掀桌子重新定规则的能力的。
但他不觉得这种涉及到国家死生的事是可以走捷径的,现在选择容易好走的路,落个轻松自在将来却难免被反噬!
天下大事,唯祀与戎如果自废武功都不算什么,这话岂不是废话了?
支持‘以文驭武’的人显然是这群子弟中的领头人,如果是别人反对也就罢了。高溶这样外头来的,身份说起来是杨段某个世交家的子侄,来播州是为家族趟一条商路这在他们看来,就是地位极低了。
人家问你不是真想知道你的想法,只是暗示你捧人、壮声势!
如此表现,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当下便有人冷了脸高溶也不在乎,既没有将场面圆过去,也没有说明自己的道理,继续刺激这些人。站起身来,饮尽杯中酒,扔下银盏就走了。
杨丽华原本正在近处与几个女伴笑闹,其间也在不动声色关注子弟那边。高溶走开时,她仿佛是不经意一般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又飞快挪开视线,咬了咬嘴唇。
旁边的女伴忍不住道:“这位赵公子倒是有些不寻常颇有风骨,要是换做一般人,就该顺着话说才是。”
这个女伴也是很懂了。
杨丽华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越觉得脸颊发烫了。
高溶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好不容易应付过了这一场登高,很快就忘了其间发生的事。如此又过了三五日,这一日正打算出门探访一个有可能的地方,天就下起了细雨。
“雨落下了,还要走这一趟么?”站在杨府门前,赵祖光问高溶的意思。
高溶站在门房旁的檐下避雨,等着小厮取来蓑衣斗笠等物,慢慢摇头:“不过是些许雨水罢了,不能再耽搁了越早找到人越好。”
赵祖光明白高溶的意思,不再多话。
这时候,杨家两辆大车离开,大车里装的是米粮、僧衣、盐酱等物,是送给大悲阁僧人们的布施。遵义城中佛寺道观不多,大户们各家出一点儿布施就足够僧人道士活得不错了。
赵祖光在檐下避雨时听到了赶车的杨家车夫说话,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不当回事。
只安静等着自己要用的蓑衣斗笠拿来,等蓑衣斗笠的功夫,马倒是先牵来了。赵祖光正想对牵马的杨家马奴说话,就听到门内传来一个小婢女的声音:“去大悲阁的车先别走!先别走!”
转头去看,他记得似乎是杨宜君身边某个婢女,有些眼熟。再顺着往后看看,杨宜君果然也在,她提着裙子落在后面,旁边一个婢女小心翼翼替她撑着伞。
赵祖光不动,他身旁的高溶动了,看了杨宜君一眼,又飞快垂下了眼皮。看向跑在前头的婢女:“去大悲阁的车已经走了可是你家小娘子有什么事?”
红玉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抱着个竹编的匣子,喘匀了气才有些懊恼道:“可不是么!娘子要与大悲阁的真定大师送这个,又实在没功夫,先前都耽搁了好几次了!本想趁着家中往大悲阁送布施顺道送去,可这”
“大悲阁?倒也顺路。”高溶轻巧地拿过红玉抱在怀里的竹编匣子:“我替你家娘子送去就是。”
红玉有些无措,转头看向杨宜君。杨宜君显然看出这边发生的事了,对着红玉点了点头。
“那就多谢赵六公子了!”红玉福了福身。
杨宜君在丝丝缕缕的雨幕中,不远不近地对高溶叉手道谢。
她今日是真正的家常装扮,一件揉蓝色衫子浅交穿着,一条仅合围的白绫褶裙掩住上衫。束腰的带子是蘖色的,系在腰间淡的像是一抹烟雾。两条藕荷色的宫绦从腰间软软的垂下来,上面没有用玉石去缀饰。
头上梳了小盘髻,比高溶过去见过的还要素淡,一件钗环也不见,只有一条发带围系着。但就是这发带,也没有用小娘子们常用的正红,而是更清丽的赭色。
白肤乌发,裙边水痕蔓蔓,她站在那里竟缥缈如同这场初冬细雨本身。
因被雨水打湿而有些皱的白绫裙裙角消失在回廊,高溶重新低下了头。
手中的竹编匣子上粘着一张蜀葵花汁染的纸笺,上有‘梧桐香灰一品’几个小字,字迹清丽风华。匣子旁用白练丝绳拴着一支青白色鱼卵纸长笺,上头的字更小,只有豆粒大小,填了一阕《怨三三》。
‘博山未尽鹧鸪斑,留住香烟。尚觉氤氲触鼻尖,炉灰薄,要重添。 秋风梧叶穿帘,已蚀尽青虫碧。烧却寸心难,经过尘劫,便近旃檀’(注一)
赵祖光离得不远,在心里默读出了这阕词,心下怔然燕国佛教颇为兴盛,家中长辈多的是信佛的,赵祖光也曾为祖母抄写佛经,当然知道什么是‘旃檀’,也知道这阕词意。
杨宜君送去给庙中大师的‘布施’是一盒香灰赵祖光好似是听谁说过,大悲阁的真定和尚制香乃是一绝——送香灰恰如其分,但真的送这样的东西,又让人觉得意外。毕竟香灰不值什么,用香的人也绝不会少一品香灰。
不过有了这阕词就不同了,就是赵祖光这般对诗词不算在行的武家子弟也能读出些意思来。
小炉烧香,洁白的香灰薄了要添。香灰是用梧桐叶制取,梧叶脱去生机枯萎了,于秋风之中缓缓坠落,又经历火烧,可不是如人行于世间历经尘劫一般么。说这品梧桐香灰近‘旃檀’,竟真的很合适。
旃檀其实就是檀香,但偏偏要说‘旃檀’,就是因为‘旃檀’与佛家关系更深。一品香灰怎么也不会和檀香相像,这香灰更像的分明是佛家之道。
“蕙质兰心。”赵祖光忽然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句。即使他真的不喜欢杨宜君这样的女子,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个天底下少见的佳人。若有一日这女子倾国倾城,他似乎也不会奇怪。
高溶却没有说话,由着小厮系藤笠,披针蓑,一手将香灰匣子收在怀中,一手按住马鞍,翻身上马。策马扬鞭,正往大悲阁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