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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溶第三次来拜访邹士先了, 是真正的‘三顾茅庐’。也是直到这第三次,邹士先才见了他。
邹士先如今已经五十出头了,再也不是当年神采飞扬、精干强势的样子,只看他的人, 就觉得是真正归隐山林的山中高士——眼神里没有了争强好胜, 行动举止间也符合老庄道法自然的精髓, 有一种飘然隐逸之感。
邹士先行了个礼, 这个时候他就没有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到此时,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他也没有上赶着承认。
再高溶观察着邹士先的时候,邹士先也观察着高溶。他对高溶还有一些印象, 当年他还效命于高齐时,高溶就是他们这些臣子重点观察的对象。高溶不是长子,但却是唯一的嫡子。按照礼法, 他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的主君,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也就是当时高溶年纪小, 可能夭折。再加上天下尚未统一, 最怕高齐有个意外,主少国疑,这才没有直接封为太子。
其实这个时候邹士先已经想不起来当年的高溶是什么样了, 毕竟他是外臣, 高溶又年幼,是没有机会常见的但他在高溶身上还是看到了很多东西, 很多和他曾经的主君相似的东西。
这不奇怪,高溶是高齐的儿子, 儿子肖父,天经地义。
而想到自己曾经的主君,哪怕是邹士先真心归隐, 不打算过问山外的风起云涌了,也有一瞬间的动容——对于邹士先来说,他二十多岁时就效忠高齐了,是他的心腹谋臣。他们君臣共事十余年,那是他人生最好、最重要的日子。
那时的他风华正茂、青春正好,又兼雄心勃勃。他认定了高齐会是一统天下之人,他遇到的会是再造乾坤的时代!而他身处其中,能辅佐一代雄主,能治国平天下,又是何等心潮澎湃!
邹士先并非出身大族,但家中是有名的大商户,富可敌国,他从未缺过钱,也不在乎钱。成为高溶的谋士之后,他便奉上了全部家财资军对于他来说,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自己连死都不怕,更何况是一点儿财产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邹士先极其纯粹,他身居高位,为高齐出谋划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甚至很难说是为了流芳千古——他这个人,既不信阴司地狱报复,也不相信人有来生。自己死了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流芳千古又算得了什么?
他真的就是为了活着的时候达成理想,做出寻常读书人做不成的事!
那时真是好日子啊,不见得有锦衣玉食,事实上日日忙的很,勾心斗角的也多,甚至还不如如今隐居山林、粗茶淡饭来的舒心,但那就是邹士先眼里最好的日子了。那个时候哪怕劳碌,哪怕有危险,哪怕要虚与委蛇,那时候他也有梦想,有未来。
抱着梦想,抱着对未来的期许,好像做什么都可以了。
那样的好日子以为是无穷无尽的,谁也没想到一切会戛然而止直到那个时候,邹士先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世无常。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世上万事万物都只是自行其是而已。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权臣,如今只是槁木死灰,沉静又冰冷,再也迸不出半点火星。
所以,即使看到高溶在宫廷阴谋中活了下来,现在更是准备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邹士先为曾经的主君感到欣慰——但他依旧没有重回权力与欲望的决斗场的意思,他已经老了,年华不再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年轻的时候不怕死,很多次危急时刻,他都敢于以身犯险。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死了也不可惜,因为他是抱着理想与信念死的,死得其所。现如今呢,他怕死吗?其实也不怕。
但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邹士先与高溶叙话,言谈中并没有忌讳洛阳种种的意思。但越是这样,越让一旁的赵祖光担心之前吃的闭门羹不是假的,邹士先也不是什么卧龙岗等待明主的年轻谋士。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无心参与到高家、洛阳这些事里面了。
而现在,从不承认‘邹士先’这个身份,到说起洛阳往事与现状一点儿不避讳。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是因为被‘三顾茅庐’给感动到了。邹士先如此,反而表明他的‘淡然’,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说动了。
然而,邹士先又是高溶最需要的人这一次说服加入的高齐旧臣,高溶最看重的就是邹士先!若不是这样,高溶也不会为了找邹士先,将回归洛阳的日期一推再推了。
高溶‘以理服人’的天赋其实不高,特别是邹士先这样经历过动荡与平坦,饱尝了人情冷暖的智者,有些话能鼓动别人,也鼓动不了他。所以高溶邀请了一回,又劝说了几句,他都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神情恬淡,不喜不悲。
赵祖光倒是有些急了,见高溶慢慢沉默下来,说不得什么了。便插话道:“邹先生何必做老骥之态!五十岁算得什么,多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人,等到做官时都是这个年纪?先生这般年纪,至少还有十年、二十年呢!”
平民百姓一般六十岁就算高寿了,但官宦人家生活好些,也没有粗重伤身的事,活到六七十岁很常见。
“十年、二十年,便能再造一乾坤!”赵祖光无比相信高溶,这也是他豁出一切,甚至赌上了整个赵家,都要跟着高溶行事的原因——若高溶真的失败了,他作为高溶死忠,整个赵家因此受到牵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就是皇权斗争,真正的你死我活。
看着这样的赵祖光,邹士先有些恍然倒不是说赵祖光就比高溶会说服人了,事实上,他们表兄弟两个是半斤八两。但邹士先却在赵祖光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二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
他遇到高齐,是良禽择木而栖,从此之后,他的人生有了远大目标几乎是一夜之间,邹家的浪荡子弟就抛弃了原本的斗鸡走狗、拈花惹草,仿佛曾经的那个纨绔不是他一样。
人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曾经种种就微不足道了。
为了帮助高齐成就霸业,他邹家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如果他死千千万万次,高齐就能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他也是不会犹豫的。
现如今想想,如果他死在了当年的某次危局中,而不是‘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或许会更好——那样的话,他是死在满足里的,而不是如今这样,慢慢枯萎老朽,如尘芥一般微小。
最终,邹士先送走了高溶和赵祖光,之后闭门良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想,他其实还是不甘心的。
他不甘心,曾经的一切就那样没了,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也流散了。但要重新再来,他又丧失了那样的勇气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活在过去,要让他重新看向未来,这是一个痛苦而困难的过程。
而且,一个臣子,一生其实也很难效忠两位主公。斯人已去,哪怕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对邹士先的意义也完全不同。他至今犹记得,主公与他相遇在赌场,他当时不知道那是称霸一方的燕王,高齐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和自己赌的人会是自己最重要的谋士。
邹士先少年时出入赌场,博戏最精,高齐却是个生手。他当时闯入赌坊,只是为了给一个被赌场骗的可怜女子出头。
邹士先觉得有趣,便代赌坊老板和高齐赌了一局,一局定胜负。
他本该赢的,因为那是他擅长的事,但他最后输了。高齐赢了他的原因,到底是纯粹的运气,是天命,还是那一股舍我其谁、压倒一切的霸气震慑住了当时的他?这是就连邹士先本人都不知道的事了。
但那之后,高齐的身份被揭露,他忽然就做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他要追随这个男人!
高溶与赵祖光再次失望而归,回到杨府时,情绪很是不高。直到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杨宜君等人,这才好了一点儿——杨宜君正在婢女们的团团簇拥中,她们可热烈了,在说刚刚杨宜君在外压倒了许多子弟的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运气好而已。”杨宜君不是谦虚的人,如此说反而引起了赵祖光好奇。
赵祖光打听了一番,原来杨宜君今日受邀出去玩儿,这次遵义城中的贵族青年男女可有不少!人一多,必然要找些游戏来玩儿。可冬日里冷的很,许多户外游戏玩不了,最后竟是一起博戏做耍。
他们这样的大族人家郎君、娘子的,彼此之间玩一玩,输赢也有限,却是不能以赌博来论的,就真是游戏而已。
这之中,杨宜君大杀四方,就属她赢得最多!
“十七娘擅长博戏?”赵祖光多问了一句。
杨宜君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晴雯笑着道:“正是呢!我们娘子博戏之道,已经登堂入室了!也就是闺阁娘子,不好传这般名声,不然总该有个‘博家之祖’之类的名声!”
闺阁之内,私下玩玩儿叶子牌、牙牌、打马、骰子、双陆等博戏,是很寻常的。但这到底不是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真要上纲上线,也是很不该了。所以杨宜君博戏上再是技艺高超,也尽量没有在外显露,名声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了。
“晴雯——”杨宜君轻轻说了一句。虽然她不是受礼法教条禁锢的小娘子,也不怎么在意外人的眼光,但这样直说自己精于博戏,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她也不算是赌徒。
她觉得自己和赌徒有很大区别,她是享受游戏、挑战的快乐,对赢钱什么的,可没什么想法。赌徒则不同了,狂热地渴望通过随机的方式获取财富,希望虚无缥缈的运气提供帮助,最后大多数都是输掉所有。
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玩那些博戏,和下棋、打马球等游戏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和别人解释了,所以杨宜君只是朝高溶他们点了点头,就告辞离去。
这边,赵祖光和高溶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杨宜君在二人心中本就和大多数女子不是‘同类项’。如今说她精通博戏,这在普通大家贵女来说有些出格,可放在杨宜君身上,真是连一点儿水花都激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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