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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后, 在文书房忙了整个后半夜的司记司女官们散了,只掌印尚宫邓尚宫带着两位司记, 捧了昨日的奏疏去飞翔殿。此时高溶已经起身, 宫人们侍奉着洗漱、更衣、用膳等事,奏疏送来,正好处理。
首先看的当然是直接给到官家处理的大事、急事,不过这种大事、急事一般不多, 今天就没有这样的事。所以高溶直接看了中书门下已经拟了条陈, 司言司批示过, 司记司复查过的奏疏。
这些奏疏已经按照轻重缓急分了堆, 想到近日无事发生,高溶也知道中书门下和尚宫局是怎么运转的,当下只随意看着,抽查抽查, 意思意思就算了。
抽到其中一份时, 高溶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觉得这份奏疏中批示之笔迹很面善。
这当然是一笔好字,特别是在女官中,就更出色了。女官中常见才女, 但更多只能算是通文墨,文采大多就是外头寻常读书人的水平。
原因么, 一方面宫女出身的女官本身底子就不算厚,另一方面,司言司、司记司辅佐朝政,文采只是个底, 达到最低要求能读会写之后,办事能力、情商之类的,其实比文采更重要。
所以, 这笔字在女官之中也算是到顶了但高溶不是因为字好才留心的,非要说的话,没有理由。他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这笔字合了他的眼缘了。
一边随意想着,他便将批示的两三句话看完了——其实批示有两三句话是比较少见的,尚宫局女官获得了批示奏疏的权力,这其实是外官们所排斥的,皇帝也不见得希望她们多揽权,所以她们的批示就是批示。针对奏疏上拟的条陈,她们批的最多的就是准、知道了,至于说不准和责备,其实很少出现。
‘知道了’了,很多时候就有不予通过的意思。
这其实说明了天子和朝臣两方都不太希望女官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她们只要揣摩天子的心思、搞清楚常理,针对中书门下提出来的东西,准许通过,或者打回去重做。在批示的过程中写太多‘修改意见’,那岂不是女官也变相拥有了写条陈的权力?
不过,这也不是说女官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她们只是不能够在事情没法盖棺定论的时候批上自己的想法,有让中书门下按自己的想法改的意思。但如果一件事已经证据确凿、盖棺定论了,那又不同了。
女官批在条陈上,不是多嘴多舌,不是攫取权力,不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是提供了一种类似于工具书的作用。比如一个官员的问安奏疏,一个很关键的词用错了,就显得不恭敬了,中书门下没有点出来,女官点出来了,这能叫人家犯错了吗?
就是这样的。
女官内部也很鼓励这类批示,因为这能显得尚宫局更有存在感尚宫局的权力与超然是哪里来的?她们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不能维持存在感,显得自己很有用,那岂不是就是说她们现在的职事可有可无?
平日里尚宫局维持存在感的方向还挺多的,这也算是其中一个吧。
高溶发现这份奏疏中,批示点了条陈几下,都点的很到位。这甚至不属于挑刺,看到一个肯定的错误就上批示的人真的是特别懂,至少比写条陈的这个人懂,所以完全是居高临下指点了。就像先生给学生批课业,才能这样言之有物、一语中的。
“有点儿意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高溶将这份奏疏放到了一边,让后就在众多奏疏中翻找起来,找到批示的笔迹一样的就拿出来。然后一起摊开在书案上,摆放的整整齐齐。
一份一份地看过,他就确定,这个女官的才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内宦首领王荣在旁看着,然后就听高溶与他道:“去查查,这半年司言司可有新人进来,若是有,查查看这是谁的手笔。”
之前并未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才,那肯定就是他北伐离京后来的高溶这个时候心情真的是挺好的,他觉得自己这是发现了一个人才。虽说是个女子,但这也是尚宫局的女子,用的好了,比一般外臣还好用呢!
王荣领命应声,立刻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了。
本来此事到此就应该完了,但高溶合上这些奏疏时,手指抚过批示的红字,忽就不忍合上奏疏了。这一笔一划那么熟悉,就好像他曾经一次次看过、抚过、心心念念过一样。
这未免太奇了,高溶自己也觉得古怪,只能顿了顿后故作无事,将这些奏疏都让身旁的宫人收起来了。
“官家,王美人报了身体不适,想请官家去看看她。”一上午处理完了所有政事,午间门用膳,小憩了一会儿,高溶又见了几位心腹臣子,然后就无事了——主要是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所以总的还是比较闲适的。
正打算出殿走一走,就听到有人禀报这种事他看了看这个宫人,直直走过去,扔下一句:“身体不适便传太医,要朕作甚?”
后宫女子是妃嫔,说起来也是有体面的,就算不能想见皇帝便见皇帝,传个话也是不难的。只要不是传话的理由太扯淡,高溶身边的人也不会阻拦不让传话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溶的后宫比较简单,不然人多的话,下面的小妃妾,既没有位分,也没有宠爱,想传话估计也排不上号。
王荣低眉顺眼地跟着高溶走过,知道这个传话的宫人地位不高官家不太理会后宫,他们都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平白让官家觉得烦而已。所以侍奉官家的宫人,稍有点儿身份都不会出这个头。只有实在没什么指望的,才会收了真金白银的好处,这样的事都找机会说。
高溶觉得没什么意思,看了看天色,忽然想起一事,便问身边的王荣:“此时值班房有人么?”
王荣道:“禀官家,司言司每日申时从东侧门旁小门接到中书门下送来的奏疏,后在值班房处置,此时应是有人的。”
高溶点了点头:“走,我们去看看。”
官家驾临,出现在钱尚宫班房的门口,钱尚宫立刻行礼拜见。高溶只是抬了抬手:“平身罢,朕只是瞧瞧,不用奔忙,平时怎么做的,依旧怎么做。”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怎么可能呢?既然官家要‘参观’值班房,那钱尚宫自然是陪同了,她带着高溶一个一个班房看过去,介绍班房的女官,还给这些女官说说好话什么的。
高溶好像是认真听了,其实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低头看着这些女官刚刚批示过的奏疏,只想从笔迹上找到之前看好的‘人才’。
很快,钱尚宫带着高溶走到了第四间门班房门口,正欲说什么,高溶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噤声——此时正是傍晚,阳光已经暗淡了,室内更是昏暗。
别看值班房、文书房这些地方权势很大,随便增减两笔,也要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实际上值班房、文书房的房子条件很差就和这宫中很多正经宫室外的房子一样,看着只是低矮了一些,实际走进去才知道真是潮湿逼仄、通风很差,属于是夏天热冬天冷的房子。
这会儿室外还好,室内已经是正要点灯的时候了。就见一个宫女从柜中取出大白蜡,递与一年轻女官,年轻女官轻巧拿火石点燃了蜡烛。然后就借着这支拉住,将班房内其他拉住也点燃了。
高溶一行来时,正是年轻女官轻轻拨了烛芯,然后又低头用笔。似乎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抬头一看,看到了尚宫和官家。
杨宜君怔了一瞬,但很快就神态如常了,与班房内其他人一道叉手行礼。
高溶慢慢走进班房,真的太慢了,慢到让钱尚宫本能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高溶踱步到杨宜君的书案旁,拿起刚刚还在批的奏疏,又翻看了前面的。良久,忽然说:“朕曾见过见过你批过的条陈,都批的极好钱尚宫,这位是?”
“禀官家,这是司言司杨掌言虽则年轻,却是大娘娘金口征召入宫的,非是寻常才女。如今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元夕词《青玉案》便是杨掌言所作,里外皆传,此词一出,元夕词皆废矣。”
“《青玉案》?元夕词?这些朕倒是不知了”高溶抿了抿嘴唇,看这个微微低着头,不与他目光对视的年轻女官——不与他对视,这本没有什么,这般才是恭敬。一个女官,若真的与他对视了,才是大不敬。
但他觉得不该是如此,不该是如此。
班房内有一瞬间门的安静,是灯花爆开的声音一下打破了这份安静。高溶看向身旁的王荣:“《青玉案》?”
高溶不关心这些东西,身边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呈上这相关的。不过《青玉案》确实有名。所以高溶这样一问,王荣也能答得上来,立即道:“官家,小人能诵。”
本能的,高溶没有命令作为作者的‘杨掌言’,而是对王荣点了点头:“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王荣一字不差地背诵,直到最后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溶想起了方才走进班房时见她在灯烛之下,又好像是想到了更多更古怪的是,此刻他心中好像有千万言,然而又一个字说不出来。
最终只静静重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好、好,好一个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