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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君此言,还请恕我不能苟同。”
沉默了许久,郑璞方拱手朗声驳之,“昔日秦始皇有暴戾天下之说,然孰人可否认并六国、毕天下之伟业!尚有前汉武帝,北逐匈奴、通西域、拓百越与西南,东设汉四郡,以赫赫武功筑我汉家儿郎脊骨;然白鹿皮币、算缗与告缗令、东莱求仙等举措乃善政乎?”
言至此,郑璞缓和了颜色,轻声说道,“刘君,正值我大汉不争即亡之势,若能为国裨益,尺寸之功,不汲求之;米粒之光,不烦取之。兴复汉室之任,系与刘君之身,璞但求君论心不论迹耳!”
论心,而不论迹邪?
天子刘禅听罢,默然以对。
少时,便喟然发叹,“相父督领子瑾等将士,离乡梓妻儿千里讨国贼,但求国裨益而死生不念,我锦衣玉食在京都,难逢鸣吠之益于时务,却是心吝于区区薄名而患得患失,心诚有愧矣!今子瑾以言明我,安敢惜名哉!”
言罢,亦是雷厉风行,高声唤来远处候着的近侍。
乃口谕令少府出绢十匹、钱千金赏董允昔日面谏之举,又令尚书台颁诏,曰:“朕以不德,年少即位,承丞相等贤良教诲,犹恐负先帝之明。今特诏令,群臣吏民能面刺朕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朕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朕之耳者,受下赏。”
乃是效仿了昔日战国时,邹忌讽齐威王纳谏的故事。
待那近侍领命而去后,他方回顾看正笑颜潺潺的郑璞,不由也露出笑容来,感慨道,“若董休昭面谏与我时,亦如子瑾般循循诱导,我又何尝意难平邪?此可谓之,以讽议举正职责论,休昭不如子瑾多矣!”
但郑璞闻言,却没有依礼谦言作谢。
反而昂头向天,佯作悲愤怆然之态,长声而叹,“嗟乎!不想刘君竟以我乃佞臣也!”
“哈哈哈~~~”
自然,天子对此大笑不已。
或许他自身都没有发觉,郑璞此举在他人眼里乃隐隐有恃宠而骄之态吧。
抑或者说,今日与宴的笑意太浓,令他恍惚了许多礼制。
笑了好一阵,天子便执起割肉小匕,嘱言道,“炙肉有些冷了,子瑾且先用餐。莫待少时肉冷无法入口,归去后腹诽我性苛且吝,竟是一餐亦不愿赐下。”
“呵呵~~”
轻笑一声,郑璞拱手做谢,“唯。谢刘君赐餐。”
垂头执小匕割肉沾细盐,大口吞咽,偶尔只手握酒囊而饮,用餐速度亦极快,大如合握约莫二三(汉)斤的肉块,倾之便皆入腹中。如此行径,莫说朝臣仪态不存,就连士人风度都无有半分了。
亦让依礼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天子不经意瞥见了,不由心中再度泛起感慨。
并非是恶了郑璞的粗鄙。
而是他倏然想起了,近些年在岁末时出宫飨士卒时,那些士卒用餐仪态与郑璞相差无几。
地小民寡的大汉,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毕举国之力,是故如今的军籍者极多。
毕竟北伐数年以来,士卒战损的、伤退的,尚有因水土不服或疾病等缘由物故的,零零散散合计一起已然六万有余了。
但如今陇右与河西等地,尚有十万将士屯田戍守与枕戈待征!
有一些是从巴蜀之地新募而往的,更多乃大汉收复陇右与凉州后,从魏国俘虏中挑选、将附魏羌胡部落或豪右徒附与部曲授田编入军籍;抑或者是以丝路贸易与牧场田亩诱巴蜀豪族而往,趁机将他们的部曲编入郡县戍守轮值之卒,等等。
巴蜀人力物力枯竭、大汉短时期内无有再度征伐的底蕴,并非是一句虚言。
是故,天子此些年出宫问贫察孤寡,多往来于屯田在京师成都周边的军籍家眷,但求不令那些为国征战的北伐将士死不瞑目。
今见郑璞行举粗鄙如军中鄙夫且带疤的颜容,亦令天子陡然思及了北伐未开启之前,初见时意气风发、风姿特秀的桑园郑郎。
岁月奔流不息,将美好淹没将丑恶掩埋,亦让人们领悟许多世间道理。
名望与德行等乃士人所求耳,非乃君王绳准。
至少,以如今天下三足鼎立之势,并非是君王所求之功。
如子瑾所言,我且论迹不论心罢!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天子没有了食欲,放下割肉小匕,起身取清水漱口净手。
此时堪堪腹饱的郑璞,见天子案几上所剩炙肉与稻饭极多,同来净手漱口时亦忍不住发问,“刘君近日食欲不振乎?”
“非也。”
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麻巾擦干手,天子摇了摇头,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乃我出宫之前,皇后还奉了些许糕点与我果腹,现今腹中不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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