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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江以北,那片无垠酣畅的大地,东部以孟落山为主脉,群山汇集,其中又以北脉鬼头山落、南脉饮水山落最为磅礴,分庭抗礼。
山越部族,一个大约两百年前便没落的山野贵族,却在近几十年内携强兵归来,于乱世之中撕下丹城等四地,又以大分散小聚居之势稳坐孟落山脉,其宗帅更是对外号称仍有先登虎狼五十万之众,但此番言语放出,颇有耐人寻味之感,并不值得细敲。
兴许是沿袭祖上倚山险而居,山越部族以迅雷之姿夺下的城池,前脚刚入城门,后脚便借着官道,直奔孟落山而去。
丹城因盛产一种奇特树种香树而著名,往往每日都有慕名而来的游客,为寻上一枝上好幼苗栽种在自家后院,不辞万里赶赴来这关外之地。香木色泽如朱砂,闻之有异香,又被称作丹木,其木质坚固又触之温润。王朝多半权贵起居出行而制桌椅、床榻、马车等物件所需材料皆出于此处,更是不乏有手艺匠人将其雕制成精美奇巧之玩物,一时间风靡不止,深受文人雅士喜爱,日夜把玩不绝。
然而今时不可同往日而语,大乱四起,这座偏居关外的四郡之地再不复往日的人声鼎沸,如今虽称不上渺无人烟,但也是城门大开无半马过道,城中仅余下的数十户人家也大多是早年无力搬迁的穷苦人家,或是随着山越部族一并到来的外族人。
惊堂巷,丹城往日里最是繁华的一条街道如今也是人去楼空,忽的在其转角的一处亮起了灯火。
“孩儿他娘,怎的又起夜啊。”男人被开门声惊醒,看见是自家婆娘便叨叨了一句。可没过多久又传来了妇人的阵阵呜咽声。
“咱们家娃娃打小就老实,在山上定会被欺负。就怨你非得听信那来历不明的老头的,说是被选中做那宗子,咱自家娃能不清楚底细嘛,你就是贪图那箱子臭铜锈。这万一有个好歹,老娘和你没完。”
见到男人披着件崭新的华贵袍子走了出来,那妇人哭得更凶了。
平日里这婆娘虽然惦记自家娃娃却也不曾像今晚这般,待男人问清楚来由后得知,原是那妇人刚睡着,却在梦里梦着自家娃娃被十数把长戈给钉死在了地面上,心头一绞痛就给吓醒了过来。
“算算日子,娃娃过两日便该回家了,以往每过段把子时间娃娃回家,隔老远就能听到叫娘的声音,这次也不会例外的。”听得男人的安慰妇人终究是止住了泪水。
男人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都说母子连心,这突如其来的梦魇真的不会例外吗?转过头男人蜡黄的脸上也挂上了担忧。
夜半刚至三更,倘若此时有人登城关楼门,定能借着月光看到城外陆续有数十人入城而来,皆身背长弓腰覆箭囊。天气即将入秋,绝对说不上寒冷的夜晚,倒是人人身披毛草头戴毡帽,像极了冬日里出门的猎户,只是那神情动作,却也绝不是散兵游勇之辈。
城内一户早已闲置数年的大院,原本栽种的几颗香木树估计是被户主子临走时连根挖去,留下了斑驳的坑洼,当年被遗忘在一旁的小树苗,现今也有了碗口大小粗壮。
墙角处蛛网横结,房顶屋瓦破损,几只幼鼠明目张胆的躺在杂草之上,又哄然散开。只见门口有人鱼贯而入,又见数人从里屋拧弦而出,场面瞬时剑拔弩张。
见势,来者摘下毡帽匆忙低语道:“头儿!是祥子。”
听着对方报出名号后,大院内当中一人遂即抬手屏退左右,点头示意屋内说话。室内更显杂乱不堪,在外面千金难进的丹香椅,在这院内也只能任其蚁蛀虫腐。
入得屋内,先前自报名号祥子的人扯下身旁一人腰间的水壶,便往嘴里灌去,见得众人并无催促之意,倒是喝了个半饱才开口说道:“头儿,‘借’来的马动静太大,让三儿带着几个人留在城外的红树林子里了,除了他们之外今晚大家都是已经进了丹城了。”
接着一旁有人点头出声感慨道;“常听父辈提起,当年丹香木具如何令人追捧,眼下看来不过是一杯黄土迟早。四郡之地仅剩区区百户人口,旧时繁盛的丹城变得如此不堪,百骑破城?一句玩笑之话用在这也只能笑着应和一句诚不欺我,又不知该是用可怜还是可笑来问这如今,又有谁人敢去真行此壮举?”
那人说着不由得嗤笑一声。
听者有心,落入众人耳中翻覆推敲却也读出了其中玩味。
那人又接着说到:“祥子,等天亮把飞奴放出去,给梅令公带条信,说已抵达丹城。”
说话之人正是那季白雪,数日前季白雪率部角鹿营夜渡澜江北上,接连拔掉了在山越境内两个驻防小寨,一路赶赴暗驻丹城。
角鹿营,一支享有军编的绿林好汉游侠儿,多半原是当今太尉季青镰的门客。季青镰治兵严谨,讲究步步为营,为人却有着生在北地的那股豪迈江湖气,年轻时广交豪杰,乐善好施,引入门客近百,更是将那近百膂力过人的游侠儿,与军中脚力佼佼者一同编制成营,营内无军阶上下,更无长幼尊卑,皆以礼待人以友相称。
后至南国掌理军政时,便交由长子季白雪统领这营江湖甲士。
风雨渐小的澜口山,山顶一处被一股无形气机包裹,滴雨未能入内。
少年紧蹙着眉头躺倒在地,其身前的错落摆放的七盏烛灯名唤点窍,是以七窍反哺五脏种逆行倒施之术。
心开窍于舌,脾开窍于口,肺开窍于鼻,肝开窍于目,肾开窍于耳。其中耳乃精窍、目乃神窍、口鼻乃气窍,施术之人力夺天工,折损远远大于裨益,更何况是以己之窍渡他人之腑,受术者却能从中获取莫大造化。
小小的七盏点窍灯早已熄灭了四盏,盘坐在前那身穿黄白道袍的老道,双目是已凹陷下去宛如一对血洞,两耳涌出血线不绝把道袍染了通红,面颊不复先前红润,只显得愈发枯槁。那闭目站立的负剑道士悄然背过了身,面色不改,只是呼吸似乎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昝扶摇只觉得身子壮实了几分,体内的胀痛之感消失无踪,抬头望去竟看到了梦中那一轮红月,惊惑之余忽然察觉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转眼便吹散了这月,也一并吹散了少年身后毫无声响即将踏肩的马蹄,吹散了那涌出的黑色江水。
点窍灯再熄一盏,那老道左侧鼻孔顿时淌出红蛇,只是叹道:“你体内被人种下的厄,本觉着无碍,倘若安分守己倒也相关无事,近日却不讨喜,妄自想着撕扯这嫁接到你体内的气运。无奈只得以一气起大风帮你抹去,白白折损一窍。始料未及,始料未及…”
兜臾宫,名号取得大气,却和寻常道观没有两样,不过是八九间草屋罢了。
六十年前这座无名山上来了个年轻匪人,手持一把明亮锋利的长剑,一身杀气目露凶光。年轻匪人原是洛阳城内一户商贾子弟,家族世代贩卖丝绸生意,家境殷实。只是那人自幼便对家族生意没有兴趣,唯钟意舞弓弄剑。
那年轻人有一青梅竹马,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爱屋及乌,便替他请了名匠打了一把宝剑,也耍了些小心思,将自己名字刻在了剑上赠与心爱的男子。正是那日成亲在即,家中父亲大摆宴席款待来客,或许是命中该有一劫,不知从何处来了个疯道士被一同请入席,起先也毫无异样,谁料待得宾客酒过三巡,那道人失了心智一般开了杀戒不可收拾。
又或许是命不该绝,那年轻人当时落得重伤昏迷,醒来后瞧见心爱之人胸口被贯穿死在自己怀中,家人倒在眼前,满院之人无一活口,当场气急攻心口吐乌血又昏迷了过去。
一波不平引得一波顺势而起,大致是过去了四月时间之后,有一年轻持剑的男子,冲上了洛阳附近一座小道观,见着了道士模样的人提剑便杀,以伤换命。
往后的日子每隔一月时间,便有这屠道之人的消息传出,有人说此人必有二品武夫实力,是走杀人提升境界的路子;还有人说这人入了魔,心头滋生的欲望无法遏制,到时候入了城也是这般行事。
眼看着事情越传越大,直到官府派人去捉押此人,才有所停歇。
本应江湖事江湖了,但如此胡乱屠人的行径被众人封为了魔头,不得不安抚民心出面镇压。那匪人孤家寡人居无定所,又如何能轻易被捕,兜转三年来到了这座无名山,只是在这之后便再也没有传出过半点此人的消息。
再后来兜臾宫出了个不出世的年轻道士,望气无双。
一日有贵客登山造访那年轻道士,仅仅炷香功夫返身归去。
第二日皇城颁旨,赐道士名号‘龙眼’,赏黄白道袍,尊兜臾宫为第一观。
从此那座无名山上的香客络绎不绝,尽管如此,却依旧还是草屋八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