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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悠悠古钟声响里升起一片淡泊雾气。酒家的旗子迎风飘展,三千烟柳飞拂,将清笛乡罩在一层绿影之中,柳树的间隙里,隐约是青瓦白墙。流水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天地一片安然。
苏青荷睁开眼,从心思澄澈的打坐中回过神来,伸手去拿床边佩剑。落情,这也是苏长堤给起的名字,他小的时候,祖父常说,大男儿,要忍得落大情,方能负大任。
那时懵懂,细细回想起来,祖父所言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少小的苏青荷虽然只记了个七七八八,但余生之中,受益无穷。
苏长堤,那个一身惊绝才情,将天地沟壑藏于胸中的七尺男儿,也曾腰悬落情,于庙堂之上大展宏图。后来,幽州城下,一夕落败,残阳如血,落情不再。
他离他一生的夙愿,仅仅只差一瞬。
苏青荷长叹一声,起身离开床铺,穿上那身染了风尘的青衣,将落情认真地负在身后,鞠一把清水洗了脸,推开大门。院内阳光正好,春风微凉。
小院正中,白衣居士正抱胸坐在剑匣之上,不发一言。苏青荷皱眉。这里是县衙后院,专为贵客提供的休憩之所,与赵无安一战,苏青荷折损不少,在此处闭关养伤,照理说不会被那么轻易找到。
很多动作都已成习惯,苏青荷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
赵无安一脸不耐烦:“得得得,我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上次苦头还没吃够?”
苏青荷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有青衣一回眸的杀招,确实被你接住了。但是百招过后,我本可再用一次青衣一回眸,看穿你招式,就可再出三变,之所以停手,不过是因为你匣中剑意太盛,我内力受损罢了。如今我闭关五日,伤势已经养好,更是以战养战,内力精进一层。再战一场,胜负还未可知。”
赵无安哼了一声,不再藏拙,痛痛快快道:“别再自以为是了,我还真看不惯你这个样子,跟你祖父一个德行。除了本该给你的那把鹊踏枝,我匣中还有六剑,每剑离手皆可以气驾驭。更遑论内功境界,你全力一剑不过勉强够到六品大门,我早已是江湖上定位正三品的高手。别说一回,就是你青衣十回眸,我就怕了你?”
苏青荷愕然。
江湖之上,对于一至九品的定位,自有一套规矩,虽然武夫不计其数,但按这套规矩定下来,九品之内,往往维持在万人左右,其下皆是不入流。多少年来,没有太大变化。
至于规矩本身,则纷繁复杂,九品大抵是一剑能入一尺实木,或者一拳穿透三张熟牛皮,八品则是以铁断铁,抑或空手折断四分粗的铁棍,再往上的七品则判定标准各异。九品到一品,人数也是越来越少,江湖上目前一品高手不过十几人,加上二品也凑不足五十之数。三品不足二百人,前四品合计则大约五百。赵无安自称正三品,那么在江湖上至少也排行两百左右,不会有太大偏差。
尽管被赵无安的实力所震惊,苏青荷仍然愤愤不平:“若是再诋毁先祖,便是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也不算辱没背后这柄落情。”
“你祖父自以为机关算尽,却绕不过权贵这一条路。一辈子倒头来,只落得十国清流名士这样的无用称号。”赵无安很是了解一样地,伸手自匣中驭出一把飞剑,“这把鹊踏枝,本来是该送给你的。不过也就给你看看算了,我没那么大方。”
身长一尺三,纤细修长,剑柄玲珑,上面隐隐有麒麟踏云。剑身以饰以流云从龙纹,一望便知是柄儒剑。
见苏青荷不解,赵无安解释道:“给这把剑起名鹊踏枝,就是想赠给你的祖父。可惜剑主后来出事,便到了我手上。”
苏青荷愣了愣:“那匣中别的剑……”
“别打鬼主意。”赵无安像是真怕他来横刀夺爱似的,飞快驭鹊踏枝回匣,背到背上,这才不急不缓道:“我来找你,是向你要东西的。拘捕令,你身上应该有吧。”
淮西路经略司的拘捕令,比这小县城的,分量毫无疑问要重得多。苏青荷一怔,不解道:“你要拘捕令做什么?”
“我看你是为了祖父的名誉打架打昏了头。今天就是结案的日子!”赵无安没什么居士的自觉,对待苏青荷俨然像对小辈,劈头便骂,“如果再不动用你这佥事身份下拘捕令的话,县衙就会直接给青鬼定罪了!连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可能为自己辩白?”
“你的意思是,青鬼不是凶手?”
“不是,”赵无安摇头,“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但是,现在没有证据,需要你的帮助。”
苏青荷深深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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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对清笛乡百姓来说,是个十分特殊的日子。
十五日期限将到,县老爷也早就发下告令,今天一早就会举办乱葬岗一案的结案式,凶手会被拉到法场之上,小小县衙罕有行刑的机会,法场一般都是用于囚犯示众。如今,身高九尺的青鬼被牢牢捆着,由四个衙役推着车运到法场正中,面对无数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不习惯日光的眼睛轻轻眯着,里头满是迷茫。
离午时还有接近两个时辰,乡民们已经把法场围得水泄不通。几位丧命少年的亲人,都已到场,坐在场地内侧,头顶有凉棚遮阳。段邦才依然摇着梨花折扇,衣袂飘然,一旁的夫人以手支额,昏昏欲睡。张忱坐在段邦才一边,却矜持地离了一大段距离,段邦才与她调笑,也是尽可能不加理会。再过去,便是孔家夫妇,望着法场上那个青色皮肤的大块头出神。
这个人,就是害死他们儿子的凶手?
日晷悠悠转动,终于指向了午时。
只提前了一炷香到场的县老爷清了清嗓子,随即大拍特拍惊堂木,制止住四周的喧闹。闹声是止住了,青鬼却惶惑地向这边回望,县老爷被看得浑身毛骨悚然,往椅子里死命缩了缩。
几个看管青鬼的衙役熟悉他这姿态,走上前去敲打敲打,就把青鬼的扳了回去,背对着县老爷。县老爷这才有了胆子,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本县发生一起惨绝人寰的大案,张瑾舟、孔修籍、段恪序三名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平白无故惨死乱葬岗,死因奇特,一时间乡中人人自危。幸好,本县令临危不惧,从容调度,成功发现了隐藏在乱葬岗下的古墓,说起来,也是痛失了二十衙役,本县令心中亦是悲伤。不过,既然在苏佥事,还有安提辖的神威之下,抓住了嫌犯,那么事情,也就自然水落石出,各位请看你们面前的这位——”
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措辞,又是一声惊堂木下去,在空旷的法场中略有些尴尬,县令继续道:“——嫌犯。”
“确实是嫌犯没错,但未必是真凶。”
一个声音从人群背后响起来,众人闻声回头,看见了那个背匣的白衣居士,正悠悠向这里走来。
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赵无安高人风范的背后,或者说身前,是安晴顶着张清笛乡众人都熟悉的脸四处招呼,这边让让那边挤挤,给了赵无安一条直达县令前头的道路。
青鬼见赵无安来了,十分激动,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身上的铁链。赵无安冲这厉鬼淡淡一笑,如春风拂面。
他与青鬼相隔五步,却是一同站在法场之上。县老爷贵人多忘事,显然不记得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斜眼发现安广茂的面色倒很有些波澜,没敢直接赶走,耐着性子问道:“这位后生,有何高见啊?”
赵无安指了指青鬼:“他不是真凶。”
然后又指了指那边的一众家长,语出惊雷:“那边坐着的,才有一个是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