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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天圣九年的秋日扬州,喧哗热闹,依然不减盛唐当年。已是九月,赵无安挂匣走在街头,路旁绿杨仍然繁盛,参天古木下,巷陌水井旁,商贾摊贩们依次排开,吆喝声不绝于耳。胯下枣红大马的挂甲将军,长衫襦裙的才子佳人,一一自扬州城街头走过,自那些悠长的青砖小巷中、自那些窈窕轻架的小桥上走过。
佛家语三千繁华,不过如此。
代楼桑榆这一次跑出苗疆,不远千里来淮西找赵无安,纵然知道她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赵无安也依旧是把她当妹妹疼爱的。既然不知道代楼桑榆能出来多久,他就索性趁着这一次,带她把整个江南跑个遍。她想来扬州,赵无安就带她来了扬州。
不过还没离开杭州多远呢呢,就遇到了个不输于闻川瑜的大麻烦。
赵无安一手握着匣子的背绳,走到一座桥中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后面。
跟在代楼桑榆和赵无安后头十几步的小道姑顿时一愣,猛地把脸转向河面,装作欣赏扬州河水,一张小脸却已经羞得通红。
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代楼桑榆踮起脚拍了拍他的头。
小道姑立马飞身而起,长剑出鞘护在赵无安身边,怒叱道:“无耻妖女!休要与他人夫婿如此亲昵!”
代楼桑榆委屈地撅起嘴。赵无安长叹一声:“这位道长……”
“你别担心,这妖女若是胆敢逾界,我涂弥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保你清白!”小道姑旁若无人地在桥上大喊大叫着。
过路人纷纷侧目。一个穿着缁衣而不佩佛珠的男子,本身就已很奇怪,身边居然还跟着两个貌若天仙的出尘姑娘,还能在这桥上就当着路人的面对峙起来,再看打扮,一个服饰奇异,不像是汉人,另一个则素冠道袍,一看便知是道门中人。即使在无奇不有的扬州城,这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有趣场景。一时便有不少路人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甚至有孩童一脸期待地鼓起掌来。
赵无安撑住额头,头疼起来。
眼看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赵无安只能安抚道:“你先把剑放下。”
小道姑回头看了看赵无安,又转过身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对面的代楼桑榆,一脸的不情愿,动作极为缓慢地收剑入鞘。
“妖女休要再近我家夫婿!”她像是不放心一般地警告道。
赵无安无奈道:“这位女道长,我已经解释过无数次了……”
没想到小道姑立马又满脸通红地冲他喊了起来:“不要叫我女道长!!我有名字的!涂弥,叫我涂弥!!!”
她的声音大得让赵无安都禁不住捂住了耳朵。四周人群里,被这一声吓走了一大半,算得上好事,可惜远处桥下又有人被这一声喊得好奇地看了过来。
“好好好,涂弥,你听我说。”饶是赵无安的好脾气,也说不过这个随时会爆发的火油桶,“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姓张。我俩有一次比赛,他输了,但是他不服,后来他就开始报复我。”
“怎么报复?”小道姑一下子就听入神了。
“因为跟我长得像,他就冒充我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去酒家白吃白喝,然后大喊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无安。”赵无安摊开手。
“哇,简直凶恶至极!”小道姑激动地抖着手里的长剑。
“对啊,简直凶恶至极!所以你……”赵无安点点头。
他话还没说完,小道姑就把剑往赵无安面前一扬,壮志激昂道:“我肯定会帮你打他的!到时候……到时候你就,就别再和这些姑娘来往啦。”
小道姑说着说着又红了脸,仿佛一掐就能出水。她慢悠悠转过身,忽然又一股脑跑远了,在桥头假装看风景。
凉风习习,吹动她白紫昆仑道袍。
赵无安长叹一声。
上一次像现在这么绝望,可能还是在久达寺里头用石子砸方丈,不小心砸坏了明王像的时候。
小道姑叫涂弥。赵无安也是见过的,不过那个时候他才十二,涂弥则更小。陪着林大娘去昆仑拜访,走到昆仑,才发现了尾随而来的张莫闲。
后面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赵无安在昆仑没待几天就匆匆离去,因为那个时候林大娘已然是风中残烛,没过几个月就溘然长逝,赵无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背起了洛神剑匣,独自闯荡江湖,误打误撞走入南疆,才遇到了代楼桑榆。
而他四处流离的时候,张莫闲可没少顶着他的名字干坏事。这家伙虽然为人可圈可点,但确实资质不低,顺手骗个昆仑山上修道没几载的小道姑,简直易如反掌。耍完流氓以后,这锅还是照例交给赵无安背。
不巧涂弥虽然年幼,却一根筋地可怕,昆仑山上消息少,小涂弥成天什么都不关心,就一个劲逮着人问赵无安的消息。终于在一个从京城来的客人那边听到说,淮西路总佥事苏青荷最近呈上的一宗杀亲大案里头,有个叫赵无安的居士帮了不小的忙。
小道姑立刻就束发背剑,风尘仆仆地杀到了淮西。听说赵无安远走两浙以后,又火急火燎赶来杭州围追堵截,总算在杭州城北逮到了赵无安。
这一逮,小涂弥就彻底不听人说话了,忙前忙后地盯着赵无安。平时只是挂剑跟在后头,他与代楼桑榆一旦稍说笑几句,就要红着脸拔剑来拦。虽说涂弥一路上抢着出钱给他们吃饭住客栈,让二人省去不少功夫,不过像今天这样,扬州市井桥头忽然拔剑拦人的情况,也发生了好几次。赵无安不是没有解释,奈何小道姑不到黄河心不死,认准了赵无安就是当年那个和她订亲的人,除此之外六亲不认,赵无安也是没了奈何。
俩人并肩看着自顾自跑到桥头假装看风景的涂弥,代楼桑榆悄悄道:“好麻烦。”
“不过如果一路上不是她抢着付钱,我们也走不了这么快。”赵无安双臂抱胸,“说起来也怪我,给安晴那条项链,花了胡不喜一大半私房钱,我要是买个便宜货就好了。”
如果不是为了押走乔溪而把胡不喜骗出城外,赵无安大可以问胡不喜大大方方地要钱,然而最后只能偷偷摸摸把胡不喜的私房钱给顺走。胡不喜这家伙脑子直,五岁的时候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二十五岁还放在什么地方,赵无安都不带想的,一把就掏走了钱袋。
代楼桑榆瞥了赵无安一眼,轻笑起来,梨涡浅浅,道:“你想买贵的,所以买了贵的。”
赵无安自嘲地笑了一声,伸手轻轻弹了下代楼桑榆的额头:“别笑啦,不好笑。”
代楼桑榆轻轻揉了揉被赵无安弹的地方,眼神平静。
赵无安扭头看向桥下清澈河水,问道:“到扬州了,想看些什么?不过我可没钱请你去喝花酒。”
“花。”代楼桑榆说完,蹙眉想了想,咧嘴道:“现在是秋天。”
赵无安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出来也快半年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代楼桑榆面色有些微落寞地点了点头。
赵无安展颜道:“聚散一时,不必落寞。来,带你去逛街。”
他懒懒挂匣走在前头,代楼桑榆则乖巧地跟在后面,小道姑涂弥磨磨蹭蹭,等他们往前走了二十步,才战战兢兢地跟上。
扬州繁华,最盛在运河。河两侧几乎是三步一家盐坊,五步一家酒楼,略带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咸味,渔民与官家盐贩们在河岸边一字排开,兜售着所差无几的商品,每每是桥头的商贩更能得利,也因而每座桥的桥头总是人头攒动,热闹时候,挤得更是水泄不通。
离河岸稍远一些,再进一条街,则大抵都是绕树绕井或顺着长街一路而摆的小商贩了。卖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入秋的棉衣,火折子,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玉金翠,更是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吸引代楼桑榆的注意力,她全身上下本来就已经遍布银饰。赵无安曾经趁代楼桑榆睡觉的时候把这些银饰拿在手里感受了下,少说也有六斤重。代楼桑榆平日里经常把它们顶在头上,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功夫。
代楼桑榆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下脚步。金灿灿的糖画,烤成各种璀璨的烟花形状。
“这都是我们扬州最著名的烟花!”卖东西的是个年轻人,一腔淮扬口音,让赵无安听得分外熟悉舒服。毕竟到了淮南扬州,也就离淮西久达寺不远了。
“我看你们是外地人,还不懂吧?这每到初一、十五,扬州四方城门下全都会放烟花,炸在夜空里,五颜六色,还有数不清的制式,怎么看都看不腻!”年轻人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我这里的糖画啊,也是全扬州唯一一家。他们啊,都不懂得怎么模仿这烟花!”
一旁一位卖刀的大叔也认真地点头附和道:“虽说俺和这小子靠得近,但卖得东西又不一样,俺也帮这小子说两句,他啊脑子是好用,看过的东西只要一会,就全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的。扬州虽大,这烟花糖画也就他才做得出来了。”
代楼桑榆听得入迷,眼睛亮晶晶的。赵无安伸手往胡不喜的钱囊里掏了掏,奈何囊中羞涩,苦笑着挠了挠头。
“我来买吧。要哪个?”白紫衣裳的小道姑清浅嗓音里,略带羞赧。
赵无安愣愣地让开身子。
小道姑伸出柔荑素手,掌心躺有三枚暗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