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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两日单府摆设筵席答谢亲友,花绸奉公秉贤,因在奚府里操持过家务的缘故,倒还得心应手。一应亲眷见了,无不夸赞夫妇二人郎才女貌,登对美满。
却是椿娘红藕二人,冷眼旁观了几日,心有疑惑。这日趁一应饮宴请客事毕,趁单煜晗往衙门里去,摆了张稍大的炕桌,安放早饭,三人穿着貂鼠袄,在榻上盘着腿对吃对斟。
椿娘往雪光返照的窗户上哨探一眼,见廊外无人影,方才做寻常声音,“我看这姑爷总有些淡淡的,虽说面上周道着,可对姑娘却透着股客气。常言说相敬如宾,也未免敬得过头了些。”
那红藕挨着她坐,端着碗点头,“我瞧着也是,姑爷文质彬彬,待咱们也都客气着,与姑娘更不必说,只是周道里带着距离,远远的,像一个衙门里的同僚,却不像夫妻。”
二人拿眼睇着花绸,花绸无恙,从从容容搁下碗,吃了盅茉莉花蜜,“连你们也觉出了?我瞧这人不简单,远不如外头传言的那般清高出世。你们在这里,凡事要格外留着个心眼,家里头的事儿,知道不知道的,不要与这里的人多说半个字。人若问,你们打趣糊弄也就罢了,尤其是大哥哥的事。”
椿娘倒罢了,红藕心里确有一桩大事压着,不得不提起眉,加倍小心,“姑娘如何这样讲?里头是有什么道理?”
“喏,”花绸反着箸儿往帐里指一指,“说句不怕你们笑的话,我那时候被石头抓了喜去,你们也是知道。洞房那日没落喜,单煜晗心里已有了数,他对我百般试探,却不挑开了说话。若是寻常丈夫,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总要逼问出个缘故来,他心里有疑有气,却连句重话都不曾对我讲过。”
“这还不好?”椿娘翻个眼皮,“或者是人读圣贤,比那起不读书的开明许多呢?”
花绸嗤笑出声,细细的,尖利的不屑,“开明?若是开明,你瞧但凡老爷在,可有太太说话儿的分?她往日在外头恨不得生十二张嘴也有说不完的话,在家反倒不吱声了。一个家里,连女人说话的分都没有,还妄谈什么开明?”
说着,她将箸儿磕磕碗口,凑近脑袋,“嗳,我看单煜晗这个人,肚子里有一百条肠子,面上都不显出来,城府极深。他心里分明对我有两百个不满,也不曾对我说一句重话,我不过是个死了的知县的女儿,他忍我是为着什么?”
红藕搁下碗,眼珠子滚了一圈,“姑娘的意思,他是顾及着老爷,才百般忍耐?”
“对了,我暗里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缘故才说得过去。可话又说回来,他在官场上这么个清高人,在自己的家务事上,犯得着顾及谁?可见这人,也没那么高风亮节。”
椿娘亦跟着活泛心思想一阵,将她一嗔,“或许是姑娘多心,人要是压根儿不把什么喜不喜的往心里去呢?”
“但愿是我多心。”花绸复捧起碗来笑笑,“可我留心看他,他这个人,早晚沐浴更衣,连吃茶的茶盅都是独用一个,倘或丫头端了去洗,他情愿渴着不吃茶水,也绝不用旁的杯盏。我两个一枕上睡,他连我的枕头也不沾,东西都如此,何况是人?”
细细思来,红藕椿娘懵懂颔首,心内存下疑影,却提起另一桩事儿来,“姑娘过几日回首,家去可要打点什么东西?一早预备着,免得临时乱了手脚,耽误时候。”
说到此节,花绸少不得把眉心轻攒,天色如金绮,落一缕在她额间,如月沉时一般孤零。
天远去归满楼,窗外隐见飞琼,推开窗,夜裁风雪,追陪风月,玉沙挂枝梢,霜雪染鬓衰,粉郎须臾老。闹哄哄欢闹场,猜枚传令,曲水流灯,琵琶玉指摇,钗光扶鬟角,烦恼事一笔都勾倒。
谁兴来诗吟,谁醉舞银屏,奚桓笑眼瞧着,靠在窗台,吃罢一盅又一盅。那月见席上扭头瞧见,捉裙过来拽他一把,关了窗,“桓爹病才好,哪能对着风口吹?仔细又吹出一场病。”
话音甫落,奚桓便握着拳咳嗽连连,走到榻那边去坐,月见忙招呼婢女瀹茶,又取来衣梅喂他嘴里一颗,“吃了生津,咳嗽能见好些。”
奚桓偏着脑袋摆摆袖,“不妨碍,落了病根儿了,拿茶来我润润喉咙就好。”
未几茶来,连朝案上吃多了酒,也过来讨要一盅,与奚桓对坐,观他脸色,“桓兄弟说是好了,这一声声的咳嗽却听得人心紧,还该请太医再查检查检,年纪轻轻的,说什么病根不病根。”
“太医说只看开了春,少了冷风,大约能好。”奚桓有了些醉意,歪在榻上。
那月见在旁殷勤备至,又是剥杏仁,又是添茶,酒歇片刻,外场进来置换酒菜,添了道热乎乎的羊汤锅。月见将奚桓唤醒,搀他起来,“新做上来的,吃了暖和,桓爹也去吃些。”
奚桓少不得过去,众人又邀酒行令,回回令到奚桓这里,总接不上。那周乾挑着箸儿笑指他,“桓兄弟今日像是有意让着我们似的,次次落第,哪里像个才考出来的解元?倘或不知道,还当你也舞弊徇私,才摘了个魁首回来呢!”
众人相笑,云见飞过眼儿来,“桓大爷今日连我们姐妹也不如,李太白那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你怎么偏就忘了?”
姑娘们障帕嬉笑,争相筛了一大海递过去。奚桓一头佯作大悟,一头摇首接了,“少不得病一场,把肚子里读的那些诗词也给蹉跎没了。我又不赖酒,各位何故取笑?”话毕,仰头一口饮尽。
月见身后坐着,冷眼瞧他从下晌吃到日落月升,醉了卧罢醒还酒,颇有些求醉之意。恰又输了一令,月见将红袖蜿去席前,要接他的酒,“我替桓爹代了这一盅吧。”
不见众人拦,反是奚桓推拒,“输了就该罚,哪有叫你代的道理。嗳,你们也不许代,都自己吃了才好!”
施兆庵瞧他似有断魂之态,也不阻,执樽相陪,“桓兄弟不知是怎么了,新考出来的解元,应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却看他眉宇生恨,愁病一场。不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儿,何妨告诉我们兄弟听,也好为你开解开解。”
奚桓把酒不言,只是笑,笑得神魂失踪,心碎无痕。他记得花绸的话儿,半个字也不敢对别人说起,每日醉窝梅边,满腹衰肠事,只有更迭不止的日月为鉴。
吃过一盅,又自筛一盅,月见要拦,却看云见暗里朝她递眼色,不许她代。一来二去,至夜阑局散,奚桓吃得酩酊大醉,正走到廊下,肠胃里倏地阵阵上涌,便俯着阑干打呕。
浮灯千盏,风亭月榭,雪地里踏出乱糟糟的脚印,仆婢们忙着瀹茶递手帕,奚桓皆不接,扶着廊柱子呕得肝肠寸断,好像将某些隐秘往事都由腹里呕了出来,一层层、一浪浪、由始自终,无人知道,只清风明月共我,和酒独饮了。
施兆庵见其行难行,坐难坐,边招呼几个外场仍旧将其搀回房中,使唤北果来,“你往家说一声,今夜桓兄弟就歇在这里,再拿身干净衣裳来换了。”
语罢嘱咐月见细心服侍,与众人各转相好屋中歇下。那月见屋里闭了门窗,使丫头姨娘瀹茶罩熏笼,合力将奚桓搀到床上去,却见他睡不安稳,口里呓喊“绸袄”不止,喉走沙石,眉蹙春山,似吟断肠诗,咏离恨词。
月见心里猜准几分,使丫头来问:“你往常可听云见说起过,这‘绸袄’似谁?”
丫头倒好笑,“您都不晓得,我往哪里知道去?他未娶妻纳妾,大约是家里的哪个丫鬟吧。”
仆婢出去的功夫,月见把那回到他家去所见所闻的丫头都想了一遍,没理出个头绪,仍旧卸妆解环,正往帐中爬,倏见他拧着眉唇扉翕合,磨出个个什么,听不清,她俯耳贴近,原来是叫“姑妈”,
一声低过一声,像颗坠了海的水晶,渐渐往他心地下沉着床。
上浮的晴光却晒融雪光,天有回暖,梅花半枝出墙头,朱门绮户,富贵虚花,影转窗雅处,摇醒醉郎。
宝鸦香冷,银屏流金,奚桓枕畔转眼,稍稍惊诧,只见美人玉面,游梦睡仙,他盯着帐顶想一瞬,适才忆起吃醉酒借宿在此。这时节仍有几分头昏脑胀,帐中起来,向外头丫鬟讨了杯茶吃。
须臾见月见跟着打帘子出来,还穿着寝衣,外虚拢着一件银鼠袄子,娇妩偎到他身边来,将他的额角按一按,“可觉得怎么样?脑袋疼不疼呢?我叫丫头煎碗醒酒汤来。”
奚桓睐目看一看她粉嫩嫩的嘴唇下那颗小痣,蓦然一点惊心,把花绸牵挂。又想既同眠同枕,也不好做那无情人,便搁下盅笑笑,“多谢你。”
“桓爹对谁都这样儿客气?”月见两只手叠在他肩上,脸歪在上头媚迭迭发笑,“真是百年难得一见,您这么有身份的人,在我们这地界,既不说露骨的玩笑,也不对姑娘们动手动脚,出手又大方,”
丫头端来水盆面巾等物跟前服侍,奚桓掬了捧水匀面,适才清醒许多,“有什么难得,我这样儿的,满大街都是。”
月见辨其淡淡灰心之气,亲自拧了面巾递过去,“我多嘴问桓爹一句,‘绸袄’是谁呀?那日在爹家里见过那么些姑娘,没听见谁叫绸袄啊。”
他捂着脸的手轻顿,声音嗡嗡地由面经底下闷出来,咳嗽落下的毛病,嗓子眼里十分暗哑,“一位故人。”
“我猜,这是位要紧的故人。”月见心照不宣地闷声笑笑,把一柄新的牙刷盖儿蘸了珍珠薄荷粉递给他,“桓爹多往我们这里走走就晓得了,这世上,没有故不了的故人。在我们这里吃了酒,闷头睡一觉,第二天就是个大太阳,不信您瞧外头,是不是什么雪影都化在了昨夜?”
吐了满嘴的泡沫抬眉一瞧,果然晴光飞泄,恍有春意朦胧的幻觉,只是幻觉。真实是,只要一想到花绸,奚桓仍有心痛,已成旧疾。
但他不敢显露半点,只恐人笑他“孩子气”,他快被这三个字压垮了傲骨与自尊,令他迫切地想让光阴吹损青春,吹皱他白纸一张的人生,落下墨痕与字证。那么,倘或有那么一天,他可以将它呈放在花绸案前,告诉她,他已经有所经历了。
于是他漱了口,轻掐月见的下巴,给了她一个吻,用以打磨他每一面的老成与经验,“我的小厮呢?喊他去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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