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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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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桓抹了把脸,吭吭笑两声,“你想个什么样的,直接说。”

倒把月见讲得有些没脸了,低着下巴,“你是不是觉着,我奉承你,就是为着你的钱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奚桓十二分坦诚地睇她一眼,正开口,喝了口风,猛地咳嗽起来,匀下来开口,嗓子还是那样哑,“你们做生意,不为了钱还该为了什么?我叨扰你的酒饭,总不好白叨扰吧?你要什么样的,告诉北果,叫他去金铺里打来就是。”

一句话说得两清,月见思想来,倒也是这个理,正该两清才好。便叫来北果吩咐一通,也不客气,又要纯金底的,又要嵌红宝石的,另又要了一对三两重的手镯。

北果一一记下,正往拜月阁出去,门前撞见一辆饬饰精美的马车,不禁多瞥一眼,却瞧见是家中的小厮,往车里搀下采薇来。

那采薇打扮得伶伶俐俐,在车前将脚一跺,“好小子,滚过来!我满世界寻爷,你倒天天裹着他往这地方来!”说着拧着他的耳朵转一圈,“你等我寻着爷,回去叫余妈妈把皮不剥了你的!”

“哎哟哟我的姐姐!”北果捂着耳朵环顾周围,忙将她往马车那头堵,“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叫人瞧见,你脸面还要不要了?!”

“呸、请我来我还不来呢,爷呢?去告诉他,姑奶奶要回扬州去了,说话就动身,我听见二太太使人在外头雇车马呢,二太太还私下里拦着不许往衙门里告诉老爷,敢去的,又不认得宫里的公公,只好你叫爷使人去告诉丰年一声儿。姑奶奶真走了,你们爷俩,看谁躲得过老爷一顿板子!”

闻言,北果撒丫子往院内跑,跑进房内一告诉奚桓,彻底将他酒给吓醒过来,忙提着靴子踅出门,“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说走就走?怎么这时候才告诉?!”

“姑奶奶瞒着不让告诉,生怕咱们款留,她老人家那个脾性,您又不是不晓得,生怕麻烦了谁。这时候老爷多半在内阁,爷,您使个认得宫门的小厮赶紧去告诉丰年一声儿,好将姑奶奶拦下啊,否则咱们可真就要挨板子了!”

“还用你说?”奚桓急奔出去,一跃上马,拉了缰绳,“你们先回去拦着,我往午门去告诉丰年。”

哒哒急促的马蹄声里落在石板路,渐起咣咣拍案的回响,声声气绝,伴着潘凤慷慨激昂的詈骂:

“卫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我不甚明白!什么叫‘年前才批了一百万,现在伸手又要五十万,国库是国库,不是谁家的库房。’你口里的谁家,只怕就是说我潘家?!”

卫珺些微憋红了脸,朝上案闷不做声的潘懋剔一眼,复转回来,“我不过是打个比方,潘大人何必急着把这顶帽子往自己头上戴?我没这个意思,不过是陈表事实,夏天才刚刚按你工部的请款批了一百万,白纸黑字上写着,预算一百万的修堤款,这才批了半年,你们工部随随便便又要来补请五十万,怎么一早不将预算做好?!现户部手头的银子,都有别的开支,哪里你要五十万就随随便便给你拿五十万?!”

“卫闵文!”潘凤一拍案,胡须如剑,簌簌抖擞,挑起袖指着他,三两步行近,“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么叫‘随随便便’?今年山东大雪,后期所需修堤的砖石不够,都是从山东运过来,道路不通,本钱自然就高了些,再有所用填缝的糯米砂浆,糯米是打浙江运送,途中几处山崩,都是本钱!哼哼,你卫闵文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一早就能算到冬天几处大雪天灾,既如此,不如把钦天监罢了,你卫闵文兼了这份差!”

言讫拂袖剪手,半转了身望出殿外。其父潘懋在上案坐着,眼稍稍斜窥下头安坐的奚甯一眼,见他面色岑寂,眼色些微蒙着阴霾,便将案拍一拍,“潘凤,说事就说事,扯什么钦天监不钦天监的。”

潘凤眺目望一望潘懋,憋着一股气,不屑地瞪卫珺一眼。

卫珺冷笑涟涟,撩了衣摆落到一张太师椅上,“我不能神机妙算,可倒要问问潘大人,这山东的砖石往南方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工部监管各省工程,怎的就算不到冬天会提本钱?”

这般说着,斜眼对奚甯笑笑,“我看,是有人将我们户部耍了,打量着先请一百万,后头再添钱也不多,我们户部不会咬得太紧。哼,我看他是打错了算盘,户部的钱,就是一分一厘也得精之又精地算。”

潘凤亦在对面坐下,“那你说说,是谁耍手段?阴阳怪气的,有什么意思?你拿出证据来,当着内阁首辅、次辅、众多阁员在这里,是谁耍手段,咱们就请内阁拟票给都察院拘了谁,抓了慢慢审就是!”

若有证据,他潘凤何敢如此嚣张,卫珺也不至不言语了。

殿内倏地沉默一阵,奚甯靠在椅背上,笑声打破了沉闷,“都是为国为公,户部也不是谁的家库,没什么好吵的。闵文,你回户部,将那五十万两的单子细细核算一遍,若没什么差错,写了疏本递到内阁来,我与潘阁老批了就拨下去,荆州的堤,不好再拖。”

潘懋适宜地将老态龙钟的脑袋啄一啄,“奚大人说得有理,民生大事,耽误不得,快快审了,递上奏疏,内阁拟了票,好上呈皇上朱批。”

到此节,那潘凤洋洋得意地端起盅来呷一口。奚甯望他一眼,复朝潘懋睇去,“另有件事儿,河南冬天大雪,登封闹了饥,春天的秧苗又才插下去,眼下正是青黄不接,我想着……”

正值有个小太监进来,打断了下头的话,走到奚甯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见奚甯面色乍变,起身到殿下拜礼,“家中发了急事,几位与阁老先议着,我先告退一步。”

“好好好、”潘懋端起身来,朝大门处摆摆手,“奚大人先去,回头使段大人将今日所议之事转述与你,先去先去。”

奚甯旋身,睐眼递了卫珺一个眼色,便提着衣摆跑入如瀑如幕的晴光中,太阳似滚滚的火,吞没了他鲜红的背影。

吐出来的则是一片遥山蓊薆,山河锦绣,以及萋萋芳草上蜿蜒的路途。两岸垂杨苍树光阴断续,滑过奚缎云的脸,眼如画楼空,想昨日相偎相抱情正浓,今朝各西东。

花生满路,马车在路边停驻,花绸搀着奚缎云下车,朝寂寂前路望一眼,又把后路瞧一瞧,抓着奚缎云的手,泪洒了长襟,“娘,路上千万保重,到了扬州,记得给我来个信报平安。”

“晓得,”奚缎云拈帕替她蘸泪,自己哭了一夜,倒无泪了,“你在夫家好好的,倘或煜晗有哪里不周到,你为妻,要多多忍让,不要与他争,若实在不好了,去找你大哥哥,叫他为你做主。”

“既有大哥哥,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花绸匆匆蘸干眼泪,将她扶上车,“娘去吧,别为我操心,回去若缺什么,写信给我,我使人捎回扬州去。银子千万放好,别叫那几房亲戚晓得,省得他们见天打您的主意。”

奚缎云安坐好,冲她摆摆袖,“我的乖,城外风大,快回去吧,娘到了扬州就捎信。”

花绸让了几步,又对车夫千叮咛万嘱咐,适才放她去,自个儿在后头站了片刻,捉裙返回马车上,钻进去倒瞧见红藕哭得泪人似的,花绸心里一霎空荡荡的,万种凄凉不可言,向窗外空长叹。

不曾想哪里听见快马惊蹄,叠翠堆岚的远路策马来人,花绸将脑袋够出去急喊,“大哥哥!”

奚甯急拽缰绳,马在车旁踱了几圈,甩下他一脑袋的汗,“你娘呢?!”

不知怎的,花绸见他似见了主心骨,一霎高兴起来,伸出拈帕的手朝苍茫前路一指,“往前去了,才走出去没多远,哥哥千万追上她!”

“放心,她跑不了!”奚甯笑一笑,狠狠挥鞭,马扬前蹄,闪电般劈出去。

前路上翠烟荒芜,山路颠簸,还没走上官道,马儿嘶鸣,狠狠顿一下,将奚缎云由坐上颠了几寸高,险些撞着车顶。等稳下来,撩开车帘一瞧,前头横马拦车的不是奚甯是谁?风醉袖袍,气定乾坤,天地一下被他衬得那么窄。

“下来。”他纵身下马,走到车前。那车夫一瞧穿的补子,唬得从车上跌下来伏跪在地。奚甯没闲理他,朝车上递出一只手,“回家。”

车夫一瞧这阵仗,不敢在前听觑,四下里把眼转,跳下左边田埂,远远寻了一堆草垛藏身。

奚缎云穿着草黄的掩襟,半罩碧绿的裙,似一片萋萋山色,乜他一眼,丢了帘子不理他,坐回车内,嗓音涩涩地从帘子后头传出来,“你不听话,内阁里当着差,跑出来做什么?你自家快回去,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别管我,我要回扬州去。”

“回扬州你怎么活?姑父没了,家里的房产田地也都卖了,你拿什么维持生计,谁照管你?”奚甯在帘外,语气有些发急。

“你也太小瞧人了些。”眼泪洇润了她的心肺,却十分要强地吸吸鼻翼,空瞪着车帘,“常青虽没了,家中总还有几房亲戚,穷虽穷了些,总愿舍我口饭吃。况且我们绸袄孝顺,给了一千银子,我回去办几间屋舍,置几处田地,再办一房下人,天底下又不是我一个寡妇,大家还不是日子照样过起来。”

处处计划得当,也万全,奚甯却不忍心将她丢回人海,也不忍将自己完全沉没在枯燥番外的宦海。他撩开帘子,满脸落寞难写,“那你走了,我怎么活?”

奚缎云心一颤,颤出许多心酸,隔着半丈泪眼婆娑地望住他,“就是为了你好,我才要走。我们两个,终究算什么呢?倘或不妨哪日露出来,叫人抓着你的把柄,你怎么处?何苦来,咱们俩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过?你离了我,也能活,我离了你,也照旧,何必为了这些没要紧的情爱毁了前程?”

听了半晌,奚甯垂眸笑笑,又抬起来,多了几分沉沉的郑重,“你说得没错,我没了大乔,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你失了姑父,也挺过来了。你走,虽是山高水长,也不是生死之隔,没什么过不去。可我想,云儿,人世茫茫,我们老早就相识,还是上一辈认下的宗,辗转了许多年,竟让我爱上你,这是不是老天爷的赏赐?我孤独许多年,每日与公文为伴,抱负是我的,日子却不是我的,是你来了,我才一点自己的日子。我奚甯一生报国,难道不配这点恩赐?”

问哑了奚缎云,倘或她算他的恩赐,那他当然配得,可她更怕成为他的祸端,便固执地遥遥头,泪洒长袖,“甯儿,你不能意气用事。”

“我很庆幸,”奚甯笃定地盯着她,“我还有这点意气用事,还没成为一个大腹便便、精于算计的官场老滑头。云儿,别怕,就是没有你,别人要整我,也会寻出许多别的把柄。从前我极重官声,生怕有一点点的不端损我声名。可如今想来,人非圣贤,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倘若有一天你成了我的‘污点’,我也甘愿承担,何况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个污点。”

说到最尾,风卷了衣袍,凝重得像是对旷野天地许下一个誓言。奚缎云盯着他半晌,想找出一丝不可信的地方来反驳他的话。

可找啊找啊,她发现,她竟然如此相信他,信得连自己的固执都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