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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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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吹得闲云去,湘香暮晚,席面不欢而散,蝉喧悉数凋敝下去,吵嚷的人间静沉,却浮起浩大的欢喜。

韫倩挽着花绸,打正房里出来,说得兴起,裙里的脚尖轻轻蹦起,振荡浑身的痛快,“风水轮流转,她们也有求到我头上的时候,总算叫我出了一口恶气!你瞧见方才太太的脸色没有?分明怒得三尸暴跳,恨不得当场打我一把掌才好,偏偏有求于人,还不敢把我得罪得太狠,真是看着她那张脸我心里就爽快!”

暮霞似一场大火,烧断楚岫与遥山,花绸的眼眺望过去,面带悠长的笑意,“你受了她们这么多年的气,也好,今朝也算是报了从前的怨。只是没借着银子,一扭头去问卢正元,卢正元会不会卖他这位泰水的面子?”

“你放心,他虽有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会借这有出无进的账。往日就常有些不满意我爹和太太,总说他们一个是掉在官坑里,一个是栽到钱眼里去的。”

花绸若有所思地点头,睐目莞尔,“她们借不到银子,心里只怕更恨足了你。大家场面上,总要过得去,往后你有个什么事情,难免还要去求他们,不好太撕破了脸面。我替你出个主意,你不能借银子与他们,叫她们找桓儿借去。”

“做什么?”韫倩瞪圆了眼,“你发什么善?扯我后腿不成?”

“不是扯你后腿,我有我的道理嘛,你放心,银子也不会白借给他。或许卫嘉能帮我与桓儿一个大忙,还能叫你这没脑子的妹妹受足了气,你高不高兴?”

韫倩把眼转一转,思一晌,点了头,“你有你的道理,我信得过你。回头我去与她们漏个风,叫卫嘉找桓儿借去。”

花绸嘻嘻一笑,“多谢。”

“不必谢,我还没见过上赶着要借钱给人的。”

二人牵着走出门来,不想马车前头又停了一辆马车,正疑惑是谁家的,倏然见毕安哪里蹿出来,在花绸跟前拜礼,“奶奶,总算见着您老人家了,爷在车上等着呢,请您上去说句话。”

花绸的心顷刻变冷,好像蓦地泼来盆冷水,浇熄了它。她打眼朝那车上一看,果然见单煜晗撩了帘缝,露出半张脸,被一束光斜照着,眼似一片岑寂的湖。

那些死气沉沉的阴翳随之朝花绸笼下来,她收起笑脸,使韫倩上车等候,捉裙往那车上钻进去。

里头倒宽敞,绮窗遮阳,香阗藻井,单煜晗穿着件湛蓝的法氅,里头裹着月魄的直裰,端得是一位锦绣公子,脸色微冷,除去了一切繁脞的饬饰,目光只剩一点逼人的寒意。

他已经懒怠用客气来装点这一段对他毫无作用的婚姻,此刻说话,更像是上而下的命令,“在外头野了这几个月,也该想着回家了。”好像她是他放出去兔子,轻轻一收臂,就能把她拢回笼中。

花绸靠着侧面坐下,也褪去了一切多余的伪装,一行拂裙一行笑,“你还没瞧出意思来么?我与你不是一路人,也做不来夫妻。”

单煜晗自然是瞧出来了,可他就是不想放,谈不上舍不得,更谈不得因为爱,大约只是把她看做本该属于他的某件物什,譬如原该属于他的豁达仕途,却无端端受尽阻碍。

越阻,他便越生出股斗志,势要与阻拦他的命运较量一番,“做不做得来,也做了夫妻,你就是死了,骨头也得埋在我单家的祖坟。既是我家的媳妇,不在家侍奉丈夫孝顺父母,只顾在外头乱跑,是何缘故?我劝你早些回家,在奚家终归不是长法。”

残阳透过绮窗铺在他半张脸上,那一点笑意似结了霜的琉璃,雾蒙蒙的,精致冰冷。花绸却不再怕他,目光平平地与他交锋,好像她从来都与他势均力敌,“不是长法就想个长法出来,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单煜晗些微攒眉,带着些难以置信将她细细打量,见她风姿淡雅,目静如水,比从前添了许多年华静逝的沉寂。

不知怎的,他对着她,就像对着一面镜子,她总能照出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与郁郁苦闷,他有些贪恋那种放肆的真实。

因此,他放下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躬下腰来,两个胳膊支在膝上,去抓她的手,握着两手中,“你闹脾性也该闹够了,当初你病,家中避忌,是有些不对。可你算算,自你回了奚家,母亲三番五次使人去接你,我也三番五次去,碰了多少壁?你要争体面,也算争回来了,好好跟我回家,奚家真不是个长住的地方。”

语气十分温和,可花绸心知肚明,他不是在求她,她只是在向那些他遥不可及的东西在低头,仕途,名利,她是它们的化身,好像战胜了她,他就可以理直气壮觉得那些也能属于他。

她不想成全他,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漠漠抽回了手,“你错了,我不是在争那些没用处的体面,我是在争我以后的日子。我跟你回去,老实做你的贤妻,我能得到什么呢?你家面上光鲜里头苦,多余供我挥霍的银子也没有,你对我也不好,我图你什么好呢?”

她不屑地笑一笑,眼神像蔑视一个一穷二白的乞丐,“倘或我爱你,那我什么都不图也是好的。但我又不爱你,你也什么都给不了我,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给你做一个花瓶?倘若是为了终身有个依靠,你也实在算不得是个稳固的依靠,且不论别的,只说你好高骛远,贪图名利,在官场上终不能长久。哪一天你出了什么事,我不但没有依靠,恐怕还会被你牵连。”

一番话似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尖尖利利,又冷又硬,分斤拨两之下,单煜晗变得毫无价值。他实在意外,欹回车壁,冷眼睨她,“我实在没瞧出来,你是这么个会打算的人,我一直以为……”

“你以为我是个端庄秉持的贤妻?”花绸笑睇他一眼,目光精致而市侩,“假使我爱你,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可惜我不爱你,就是与你淌个水洼,我也得在心里计较计较划不划算,淌过去,你又能回报我什么?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会拨算盘,我从前不说,只是把算盘搁在肚子敲拨,如今也敲给你听一听。”

日光由绮窗上滑落,像掀开了那些精饬细饰的美德,露出自私自利的本性。

望她良久后,单煜晗忽然牵起一侧的唇角,半张脸笑一笑,“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我对你失望,好写了休书给你。你也错了,我对你从不抱有期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你爱不爱我都没干系。反正,你是我的妻子,我好或不好,不会受你牵连,但你会被我牵连,想一想,我是不吃亏的。”

检算起来,花绸是曾想过要安于礼教甘于束缚的,但此刻,她忽然懂得了自己,她实在没办法去爱上他,他们都是如此墨守规则的两个人。

她也没奈何一笑,语气带着叹息,“我吃亏了呀,因此更不能跟你回去了。”言讫掀帘子就要下车。

那车帘缝隙里卷进来一缕风,与往日吹在单煜晗耳畔的似乎没什么不同。可这一刻,他忽然想在追逐功名的激流中略停一停,抓住这一缕风,仿佛抓住他年少时候的虔诚与意气。

于是他伸出手,拽住了花绸的胳膊。花绸骇异地转回眼,他的眼神却有一丝闪避,是怀疑。

连他自己也怀疑,但他还是问出口,“你可以不跟我这么计较吗?”

一霎把花绸问得怔了,她认真地想了又想,短短的光阴都快把单煜晗那一点点期待消磨殆尽,她才在他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开了口,“那你肯为我牺牲一点半点你的仕途前程么?”

彼此的眼睛成了宝鉴,映着如此自私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相爱呢?花绸再度莞尔,将素腕在他手中转一转,轻轻抽出来,像真正地与那些无爱无勇的过去告别。

人去也,黄昏闭门,独剩寂寞银屏夜。金炷半灺,空罩着孤零零的桌、案、椅、床,以及那一张锦榻上、形单影只的单煜晗。银釭在左边,昏黄的光熨帖着他温润如玉的左脸,右边的脸与肩都消沉在黯淡里。

倏然窸窣响动后,秋桂擎着灯,撩帘子进来,在进退间怯怯地喊他,“爷,要不要多点几盏灯?”

单煜晗心里抖一抖,把炕桌上的书捡起来,“要睡了,不用点。”

秋桂要转背出去,倏听他冷硬平淡地吩咐,“你在这里睡。”

稀松平常的事情,秋桂默然转身,走到床前铺床熏被。单煜晗冷眼在榻上望她,细腰丰臀,玲珑曲线,足够装载一个人男人磅礴的欲念。但孤独呢?恐怕悠悠天地也装不完。

他又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你出去睡吧。”

秋桂有些诧异,却不敢诘问,照旧铺好了床,擎着她那盏灯出去。单煜晗搁下书,把炕桌上那一盏灯也吹灭,黑漆漆地坐榻上,躲避着光。

可他身后还有一轮月亮,不够圆,却足够从窗纱密密麻麻的孔里射进来,射穿他,是冷白的、滂沱的孤寂,撒得满地都是,他无处可逃。

他终于肯避着人,避着他自己承认了,他是有些爱花绸的,或许是他歇斯底里向她倾诉那时候起;或许晚一点,是她义正言辞反驳她起;或许,再早一点,是从她没了贞洁起。

她把她的贞洁偷偷摸摸给了别人,于是她就不属于他了,他也只好偷偷摸摸喜欢她。当然了,他也可以不喜欢她,但人似乎就是这样子,别人的东西,总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真不喜欢爱的感觉,好似空得没有感觉,比恨更空虚,比怨更孤寂。

于是第二天,他依然用怨和恨填满自己,使毕安打点了车马,天不亮就往潘府里去。

潘凤书房里迎头见他,忙由书案上踅出来拉他,“昨日传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来?”

“我有些私事办。”

潘凤懒得计较,拿了一封信递来,笑容透着洋洋得意,“宁夏的信来,兵部那里大约过两日也能得到军情。常志君还算听话,在贺兰山一带拖延着,耗费了不少军饷,一月前又称病,如今是陕西都司在指挥作战,可惜缺了他这么位总兵,总有些后继无力。”

“称病?”单煜晗粗粗看完信,仍旧折了低返他,“这么拙劣的借口。”

“顾不上了,只要事情办成,什么缘由都成,或许拙劣一些,皇上才会细想想缘故。”潘凤落回座上,请他下座,“阁老的意思,抢在兵部的军情到京前,由你们太常寺上疏参奚甯目无法纪,绕乱纲常,等兵部的信一到,皇上要恕他也不能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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