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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人那天是她头一回穿新衣裳,虽然不是大红色,毕竟大红色能穿几回,带着粉红平时也能穿。
但好歹有个红盖头,这就很难得了,红盖头这种东西要缎子还要用刺绣,贫苦人家的丫头哪里能用的起,成亲的时候借来戴戴就是了。
朝阳姐姐好歹成了亲,可身子太过瘦弱总也没法子怀上孕,这就招了丈夫和婆婆不喜,成婚才一年,已经挨了打,什么活都要干,整个人又干又瘦,还黑的吓人,最后得了病死了。
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
唐宁听朝阳的娘说过一些,大致拼出了朝阳姐姐的生平。
她后来又带着营养品去看过朝阳一次,那次她生出了好奇,朝阳一家是典型的被压榨的劳工家庭,西郊那边的违章建筑里住的全部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生活大同小异,他们的喜悲也都相似。
于是她就问了家里的故事,还好朝阳的娘虽然说话有些摸不着头绪,但心底很好,说了许多许多,或许是太久没有人肯听她说话了。
唐宁总结归纳起来,写了满满三页纸。
朝阳哥哥小时候要好一些,他不用干那么多活,甚至还上学堂听过几天课,但他不是个学习的料子,在学堂里又受了欺负,于是便闹着不上学,本来学费就交不起,孩子这么一闹,罢了罢了,不上就不上吧。
混到十几岁,长高了,可以去找活干了,先是托人去铺子里做学徒。
包三餐住宿,可同时也要受师傅打骂苛罚,朝阳哥哥是个踏实肯干的,虽然小时候调皮些,但大了以后就老实了,性格也内向。
本来要老老实实当学徒,任劳任怨也有出头的一日,但天不遂人愿,就在朝阳哥哥快三年出师的时候,东家出事了,别说学徒,就是老师傅都没了活计,年景不好,又闹兵匪,老师傅还能去别家干,他这种没出师的谁要啊,要来也行,从学徒做起。
朝阳哥哥吃尽了苦头,手里没有一分钱,当学徒不挣钱,他在外头几年,怎么有脸回家呢?
只好去找活,码头扛大包,当日现结,最起码有钱能吃饭,晚上跟工友在最便宜的地方凑合一晚,就这样,他攒下了点钱,准备好好干,到过年回家的时候也能有些脸面给家里。
码头上的工头随时拿着鞭子,坐在椅子上,看见谁干活不卖力气,立刻上前抽鞭子打骂。
朝阳哥哥见过一个老头儿,瘦的很,摇摇晃晃的,咬着牙扛大包,因为实在扛不动这么重的,被工头一脚踹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朝阳哥哥过去把人拉了起来,没想到惹了工头的眼,盯着他找茬,但凡发现他有片刻歇息都要来打一顿。
朝阳哥哥想走,但工头押了他的工钱,只好咬牙忍耐,不知道比别人多花费了多少力气,最终在年关的时候,说尽了好话甚至给工头磕了头才拿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工钱。
回到家,他就吐了血。
或许是累的伤了身子,也或许是被工头打的,伤了脏器。
他仗着年轻,并没有告诉家里,只是拖着,等到实在忍受不住了才说出来,已经晚了,干不动重活,只能养着,看了几次病,不但把挣得钱花光了还把家里也给掏空了,最终还是死了。
朝阳的父母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死了三个,还剩下朝阳和一个姐姐。
目前姐姐跟着奶奶在老家,朝阳还小,原本是计划等孩子大一点好养活了还是送回老家,毕竟丫头片子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只要按时给老人些钱,总能活下去的。
或许是朝阳的娘年纪也不小了,自打生下这孩子,就三灾八难的,三五不时病上一场,她奶奶还专门从乡下来了一趟,劝他们把孩子扔了,再养养身子生个带把的,毕竟朝阳的爹还没有个后呢。
俩人都没同意,朝阳的娘是觉得可能她生不出来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就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生的。
朝阳的爹黄老四,是看着三个孩子死的,一开始是疼的,后来都有些麻木了,日子还要照常过,活也是照样要干,耽误一天的活就少挣一天的钱,谁有什么办法呢。
孩子病死了出意外死了也就罢了,好好的孩子给丢了,黄老四还是心里觉得不对。
或许黄老四当时心里就有了预感,这孩子也长不大,可能会死。到了后来,果然生了病总是不好,家里也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给她看病了,想起了花光家底依然没能留住的大儿子,黄老四认命了。
一家人的故事大纲写到这里,唐宁停顿了一下。
要不要写朝阳长大以后的事呢?
从孩童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到长大一些看到的东西……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唐宁起身去开门,是吴妈。
“小姐,纪先生来啦,还带了个朋友。”
“好的,上茶,我随后就出来。”唐宁松了口气,刚好思路有些滞涩,和朋友喝喝茶聊聊天也好,说不定就有新思路了。
她出去之后,便看到了纪繁真身侧的男子,穿长衫带礼帽,比纪繁真稍稍矮一些,面容更加严肃。
跟纪繁真的那种跳脱性的冷漠不同,这一位是真的严肃,仿佛平日里面部并不需要有很多表情的那种。
“唐小姐,没有提前询问就带了朋友过来,实在是打扰了。这是我读书时期的好朋友,吴光耀,也是津南人,刚巧来找我,我想着二位是老乡,不妨引荐一二。”
纪繁真熟门熟路的脱帽,坐在了庭院树下的椅子上。
吴光耀依然站着,向唐宁点头致意,“冒昧打扰,久违唐小姐大名,今日终于有缘相见。”
“吴先生好,欢迎欢迎,请坐。”
唐宁邀请吴光耀坐下,“没想到在上海还能遇见津南的老乡,不知吴先生在津南哪里?”
“说起来也是巧,我虽然是津南人,但在津南的时候并不多,只前几年求学结束后,心头迷茫,干脆回去教书。我还收过一个学生,叫程子龙。”
“子龙?”
唐宁挑眉,有些惊讶。
她还记得程子龙口口声声说的先生,满脸都是信服的模样,慢慢和眼前这个吴先生重合了。
“对,子龙还曾带我去看过庭审,他深深地为有唐小姐这样的姐姐而骄傲。”吴光耀倒是认识唐宁,但第一次双方正式见面却是现在。
“那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子龙口中的先生就是您。”
既然提起了子龙,唐宁忍不住问,“那吴先生这次来了上海,是要短暂的呆几天呢还是要久居?子龙怎么办呢。”
那个家,也就程子龙的三观没有歪,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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