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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坐在地上感觉舒服了许多,抱着膝盖正四下打量,忽听“砰”的一声响,转头看时,湘儿爷孙俩已然冲到亭子里去了,他也随着进去,但见一股淡淡的尘柱漂浮在空中。地上某一个小圆点竟然破了一个洞,里面喷出不知道什么灰扬在空中,尚未消散。湘儿爷爷在地上刨掘起来,湘儿则在边上兴奋地直搓手。
不一会儿老叟便挖出一截事物拿在手上摩挲,江朔一看竟是一段细小的柯亭竹,竹管约莫六寸长,直径只有三分,老叟缓缓的剥去竹管外包裹的一层膜衣,膜衣极薄,呈半透明状,不知是何物所制,露出的竹管表面打磨的非常光洁,竹管两端开口,管身上开了六个孔,江朔道:“爷爷,原来在做笛子,不过我见过的笛子应是八孔,一个吹孔,七个音孔,何以您的笛子却少了两孔?”
老叟正在把竹管里剩余的浮灰掸掉,又拿起来使劲吹了吹,才开口道:“小子懂什么,这是律笛。”
江朔问说:“这笛子还有区别么?”
湘儿插嘴道:“这区别可大了,律笛乃是一律一笛,不为吹奏,乃是定律吕所用。”
江朔道:“听闻荀勖做十二律笛,定六律六吕,每笛五音,共是六十律,原来爷爷做的是这个。”
老叟道:“哟,小娃娃不简单,还知道荀勖……来,出来说话。”
他一招手带江朔和湘儿都出了亭子,江朔搔搔头道:“我只是听过,却不明所以。”
江朔记性极好,过耳不忘,曾听李太白与友人聊起十二律吕之事,因此知道柯亭竹、荀勖制十二律笛等事,却也止乎于此。
老叟道:“晋人荀勖制十二律笛,是以九寸长笛为黄钟,然后以三分损益法逐一定下六律六吕十二律,自谓宫商和谐,是雅乐正调,不想时人阮咸却说他的新律定的高了,曲中每有哀思之意,不合中和之道。荀勖还道是阮咸心生嫉妒,故意挑剔。直到一日农人耕田时掘出一把周代的玉尺,荀勖用这把周尺量自己的黄钟律笛,才发现晋尺比周尺长了些许,晋尺九寸只合周尺八寸七分,以至于自己所制律笛比之周笛短了些许,故而确如阮咸所说自己所定之律相比周律高了不到半音,由此方知阮咸妙达八音,实高于自己。”
江朔道:“阮咸仅凭耳朵听就能分辨出三分的差别,也是当真了得。”
老叟道:“是啊,不过荀勖又怎能确定他拿到的周尺就是最准确的?又或者阮咸的耳音就是最准的?”两个童儿听了一起摇头。
老叟笑道:“是啊,况唐尺于晋尺亦有不同,我又怎知荀勖所用之尺是多长,如何换算?凭人事终究是不牢靠的。”
江朔问:“那如何才牢靠?”
湘儿对着棚屋努努嘴说:“吶,靠老天爷呀。”
江朔奇道:“怎地靠天?”
湘儿爷爷回道:“人间十二音律,对应上天二十四节气,周人以十一月为正月,十一月的节气‘冬至’便对应黄钟,此后每个节气为半音,二十四节气自冬至始至大寒止,共是十二个全音,十二个半音,其中单数月为阳为‘六律’,双数月为阴为‘六吕’,合在一起便是‘十二律吕’。十二律吕既然与天地之‘气’有关,那定音最准的便是‘气’,我用的便是周人‘候气之法’,取十二支竹管按‘三分损益法’裁成不同长度,管中塞满葭莩之灰,上以极薄的竹衣封口,仲冬之月埋入土中,只留管口与地面平齐,待到冬至之日,一阳初始,地气上升,最长的竹管最先受到地气的影响,便会喷出葭灰,那便是‘黄钟’之音了,此后每个月地气不断上升,每逢节气便有一个更短的管子喷出葭灰,便得一律,直到来年孟冬最短竹管喷灰得‘应钟’,那便是一套最准的十二律吕了。”
江朔听了咋舌道:“要一年才能定十二律吕,真磨人。”
湘儿爷爷听了惨笑一声,道:“一年如何能成?你还记得我说的么,唐尺与周尺并不相同,无人知晓周尺中的九寸在今时是多长,第一年我做了按唐尺九寸上下做了十几根竹子埋入地下,不想冬至时一根未曾喷出葭灰,第二年我把长度范围扩大,做了更多的竹管,结果仍然没有喷出,第三年仍未喷出,第四年、第五年我埋下了更多的竹管,却仍然然没有动静,我突然想到既然周之九寸与今日不同,那么周之管径三分也与今日之三分不同,我立刻按照长度换算了对应的管径,这次我发了狠心,日以继夜,做了不同长短、粗细的竹管上百管,悉数都埋入土中。”
“那这次定是成功了。”江朔问道,湘儿爷爷摇头道:“冬至这天仍是没有一管喷出葭灰……”江朔惊叹道:“竟然这样难法,上百管压也该压中了……”湘儿爷爷道:“是啊,须知笛子既然是吹奏的,自然不可能太粗或者太细,也不可能太长,否则手指无法按到所有笛孔,我所做的每一管竹笛都是可以吹奏的,可说是包含了所有能吹奏的尺寸,然而仍然没有一管能喷出葭灰。”
“难道这只是一则假的传言?”江朔此言甫一出口便知不对,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个竹管喷出了葭灰。
湘儿爷爷道:“我当时也这样怀疑过,正在彼时,一管竹笛突然喷出了葭灰……”江朔瞪大了眼睛说:“难道是冬至日晚了?”爷爷摇头道:“不然,我自制日晷定的二十四节气,冬至日是日头最短的一日,决计不会搞错,喷出葭灰那一日,白昼明显比前几天要长了。”
他说着指了一下林中空地上的一个石制日晷,石盘上的刻线均匀地分成了二十四份,中央插着一条铜针,日晷居于空地中央,周围竹子尽都刈了无法遮挡,想必是准的,江朔略知历法,道:“那确是过了冬至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湘儿爷爷道:“我只想了几日便明白了,那是竹笛的尺寸还有微小的偏差,导致地气发动时间不在冬至日当天了,既是晚了那定是竹子短了,如此范围就缩小了,我只取上一管未喷的与这一管喷晚的竹笛中间的尺寸再做几管便可。但这次的尺寸只有细微的差别,我做的极是细致,先以黍子灌入喷灰的笛子中,量的一千一百八十粒,而上一管未喷之笛是一千二百一十粒,我便做了三十管,每管所容仅差一粒黍子,一年时间也只堪堪做成,这一次冬至日当天真的有一管喷出了葭灰,再以黍子测之,竟然恰是一千二百粒。”
江朔叹道:“天地造化如此,令人叹服。”
湘儿爷爷点头,道:“我还不放心此后三年各做了一管尺寸一模一样的竹笛埋入土中,三年都是在冬至日喷出葭灰,如此前后耗时九年之后,我终于确定了十二律吕的第一个音——‘黄钟’,而竹管长度按今日之尺寸计,竟然只有六寸九分三。”
江朔再次咋舌道:“没想到今尺与周尺竟然差这么多?”
湘儿爷爷道:“这本也在预料之中,毕竟初定十二律已是一千年前的事情啦。”
江朔道:“有了黄钟,后面的音应该好定许多了吧?”
湘儿爷爷道:“我原也是这般想,按三分损益法,第二个音‘大吕’应是周尺六寸四分四,由于只间隔一个月时间,我只来得及做了九管竹笛,然而第二个月——小雪节气时,却没有一个管子喷出灰来。”
江朔吃了一惊,道:“却是为何?”湘儿爷爷说:“当时我也不知,只知道肯定是有偏差,下个月按照三分损益法又做了六管‘太簇’,却也不成,此后我跳过第四个月的‘夹钟’,直接做了十八管第五个月的‘姑洗’,然而也是不成,至此我已经知道定是偏差太大,越往后越是无以校准。”
江朔问:“那可如何是好?”
湘儿爷爷瞪了他一眼说:“还能怎么办?只能还是用原来的笨办法,只能为来年做准备咯,我在这一年剩下的七个月又做了六十管,却仍然不成,来年我又做了一百管,这次终于对了,原来大吕比三分损益所得长度差了七分九。”
江朔道:“差了一寸都不到,这可太难了。”
湘儿爷爷嘿嘿一笑道:“按此比例,做出的太簇却又不灵了,原来每个律吕之间的偏差也是不均匀的。”
江朔啊的一声惊呼。湘儿爷爷笑道:“哪又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贪心,每年定一律,好在定了太簇之后,我便知道,实际律吕都比三分损益法所计算的长度要长一些,那便省了一半的力气了,如此又是十几年,最后一管‘应钟’喷出葭灰之际,相比三分损益法所载,已差了一寸二分三了,若非我这用这个笨办法,是无论如何猜不出来的。”
江朔问:“爷爷,那你最终定下十二律用了多少年呢?”
听此一问,湘儿爷爷捻须哈哈大笑起来:“前前后后,算起来有二十五秋啦。”
江朔心想二十五年比他的年齿还要翻了一倍,不禁打从心里钦佩老人的毅力,看向湘儿下拜道:“你爷爷可太厉害了。”
湘儿道:“你随我来。”
三人一同出了竹林,原来在竹林里转了一大圈,此处已复临湖边了,竹林和湖水之间有一小片砂石滩,临水建了一个小竹楼,竹楼外插着一排竹管圈成的围墙,这围墙甚是低矮,又参差高低不齐,竹管紧密的插在一起,围出好大一个圈,长的不过九寸,矮的将将四寸,细看管上还都钻了吹孔。
江朔吃惊道:“这便是那些废掉的律管,这么许多啊。”
老人笑道:“连着竹屋也是取竹制笛所剩废料做的,蔡邕是拆檐取竹为笛,我呢是反其道而行之,制笛顺便造了个小楼……你看到这篱笆墙,还只是前二十年的笛管,后五年的笛管都叫湘儿烧爆竹玩了。”
江朔在看那些竹管,确实都是色泽枯黄,显然有些年头了。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那既然已经定下来十二律吕,怎地还有管子喷灰?难道今日是最后一管?”
湘儿爷爷道:“那倒不是,我用了二十几个寒暑测得的律吕,不得复核验证一下吗?我按所定尺寸做了十二管律笛,一齐埋入土中,用以验证,也算是做个备份。此前三管都按时喷出了,今日是初夏‘小满’节气,六吕之三‘中吕’也顺利喷出了。”
江朔道:“爷爷二十五年磨一剑,委实叫人倾佩,愿爷爷今年顺遂,得证十二律。”言毕一揖到地。
湘儿爷爷笑道:“小鬼头到懂礼数,这点就比我家孙女强。”
湘儿扁嘴道:“他呀,就会学些大人们假惺惺的虚礼,无聊得很。”
祖孙三人正说笑间,忽听的湖面上传来飘渺的笛声。
此刻日已西斜,霞光泄在湖面上晃人二目,江朔眯起眼,拢着目光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遥遥看到北面一叶轻舟极快地破浪而来,船头立着一人,似在吹奏笛管。江朔不识笛曲,只觉得那曲子苍凉遒劲,虽然隔得甚远,但觉那笛音似穿云破浪而来,将每一个音传入耳中。
船显然不是朝着他们来的,并不接近湖岸,在湖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水线,从他们面前远远地掠过,湘儿道:“看样子是向着山庄方向去了。”
爷爷方才伫立湖畔听得甚是仔细,这会儿回过神来说:“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