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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或者说规则从来不是朱翊钧这个皇帝一拍脑门,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在制度设计之初,就要考虑到,它能够被大多数人接受。
唐高宗李治死后,武则天临朝称制,最后登基称帝,成为了中原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武则天想要找继承人的时候,武则天无法传位给武三思,因为武三思只是武则天的侄子,有自己的父母,祭祀的时候,不会给武则天磕头,武则天同样无法传位给太平公主,无论是她想还是不想。
神龙政变,太子李显、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等大臣,率兵发动了兵变,麟台监张易之、司仆卿张昌宗等武则天的嫡系被杀,太子军兵包围了紫微城集仙殿,逼迫武则天退位,次日太子李显监国,第三日禅让大礼,第四日李显继位成为皇帝,复国号唐。
同年武则天薨,不称皇帝,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身份,下葬乾陵和李治合葬。
武则天无论想还是不想,她都不能让武三思或者太平公主继位,是做不到,她如果愿意体面,大家都会体面,她不肯体面,自然有人帮她体面。
规则的制定需要暴力为依仗,而暴力不仅仅是军队,还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人心。
朱翊钧对于松江学派的出现是抱有一部分期待的,大明正处于剧变时代,思想上的思辨也格外的重要,百花齐放,才能百家争鸣,才能让大明走的更远,走的更加稳妥。
比如说,松江学派主张的自由,有没有可能打破大明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
也就是之前王崇古《请均田役疏》里,关于隐丁的问题,大明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之所以可以隐丁,完全是因为强人身依附关系,让这帮肉食者成为了奴隶主,而生产者因为生产资料,必须要成为奴隶。
这是朱翊钧对松江学派自由学说的最大期许。
姚光启对林辅成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反驳,他借用了皇帝的话,任何在幻想中建立的美好国度,往往会在现实里将人引导向深渊的歧途。
朱翊钧这一句其实是在批评儒家,批评务虚,批评袖手谈心性,对践履之实全然不顾,尤其是一味的强调道德的重要性,而忽视生产关系和分配。
儒学的理想国,就是大同世界,人人修德,那么世界就可以大同,按照这个思路,大明的封建郡县制也在逐步走入死胡同中,礼教越来越森严,人被礼教严格束缚着,儒家以人性本善为基础,幻想的理想国,正在把大明引入深渊的歧途。
同样,这样的批评,对林辅成的自由学派,也是同样适用。
林辅成认为,朝廷不必干涉,在完全自由之后,都会找到出路,比如市场上缺少桐油,自然会有人去种植,填补这个空白,大明缺少白银,自然会有人出海去寻找,因为供需摆在那里,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人想办法供应,在利益的驱动下,不会有什么空白,自由之下,一切都会完美无瑕,朝廷的干涉,会让市场变形。
这一套又有点像道家的无为而治。
可是这一套大明已经实践过了,没什么用处,嘉靖年间,道爷自诩汉文帝,深居九重,无为而治,一连二十五年,大明完全没有变好的样子,反而变成了一个处处漏风的破房子,一踹就破。
姚光启更加推崇皇帝从张先生那里学来的实践论,张先生的德,是别人不同,是行道而有得的德,就是在不断的实践中不断印证自己所学,知行合一,张先生本身也是個循吏,注重结果。
林辅成微微眯着眼看着姚光启,京师真的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这等家世优渥之人,居然潜心修学,而不是纨绔,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林辅成的软肋之上。
“那么我来问你。”林辅成开始反击,他看着姚光启说道:“朝廷粗暴干涉,难道就是全无代价的吗?”
“当然有。”姚光启一愣,立刻回答道。
林辅成露出了笑容,看着姚光启点头说道:“官厂团造的工匠、土地、工场的营造、工匠的报酬、技术进步的奖赏,造船、棉纺、毛呢、铸炉、煤窑等等,哪一项,不要海一样的银子?无论做什么,朝廷都要付出海量的白银,万历仅九年,陛下就在在开海事中投入了3712万银,而陛下从内帑拿出了1500万银之多。”
“投入就是做生意,求得就是回报,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这一点你认同吗?”
姚光启眉头紧皱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很认同。”
林辅成慢慢站了起来,端着手开口说道:“朝廷过分干预,必然会导致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朝廷要付出巨大的开支!这个开支不是必然有回报的,而且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燕兴楼交易行要上新,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就是铁证!”
“票证的本质是什么?其实也是朝廷向民间的债务。船舶票证就是向民间借贷,早一步收回大帆船的成本,进一步投入。”
“朝廷过分干预,需要极大的投入,税赋无法满足,必然会向民间举债,这借来的钱,但凡是过一道手,必然沾一手的油!朝廷巨额的投入,往高了说,能有一半落到实处,就已经足以令人慰藉了,而后因为投入,产出的商品必然增加,那么需求减少,价格就会下降,朝廷得到的回报必然减少。”
“之前陛下投入的产业,造船、织造,无不利厚,但不是什么生意,都有如此丰厚的回报的。”
“收入大于支出时,是朝廷还能维持,那收入小于支出,朝廷如何维持?只能用税赋去填补,最终填不上窟窿,只能勉励维持了,这不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过去吗?”
朱翊钧立刻开口说道:“林大师,为何你断定朝廷所得到收入一定会小于支出呢?”
“你这个问题很好。”林辅成面色通红的说道:“第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的投入,是无法完全落到实处的,从上而下的银子,会被贪腐掉大半!诸位都不是少年郎,此话想来非常清楚,这就是现实!”
“第二原因就是僵化和臃肿,这是必然,前几天松江造船厂,被巡抚查出了空饷来,而且人数众多!”
“第三个原因就是无效投入,朝廷是大明最大的集体,是公,就需要兴修水利,需要修桥铺路,需要营造学堂,需要支出供养教书先生,朝廷的社学、县学、府学,国子监,都是不赚钱的,是寄希望培养出人才,但前段时间,松江海事学堂培养的舟师,就因为朝廷要加设学堂和扩招,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来。”
“朝廷的投入有许多的弊病,而最关键的就是僵化了,因为生产的商品增加,需求得到满足价格必然下降,资产的回报只会越来越小,但是朝廷僵化,让船很难掉头,而臃肿的冗员,带来的是高昂成本,资产的回报减小,成本增加,朝廷官厂收入一定会收入小于支出!”
“朝廷的资产收益会累年递减,而且速度极快。”
“收入小于支出,必然出现债务,债务不断扩大,当天下皆债之日,又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可以断言,官厂团造法,必然失败!”
林辅成憋屈了一天,终于在这个问题上,赢回来了。
他发现,学问探讨这个事儿,还是得践履之实,说实话,对方反驳就是诡辩,这都是朝廷的困境,更不是树立一个海瑞这样的道德楷模,就可以改变的。
贪腐、臃肿、僵化、无效投入、资产回报率累年降低,这都是官厂团造法中,无法避免的问题。
尤其是资产回报率,朝廷巨额投入的资产,累年回报快速降低,需求得到了满足,而供应仍然充分,价格必然下降,而臃肿的冗员进一步恶化这个问题。
官厂团造如同林辅成所言那样,必然走入穷途末路。
朱翊钧拍了拍手,林辅成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朱翊钧也明白了为何申时行上奏请命,对部分开海的投入放到交易行里去,风险需要向下摊派。
“官厂有问题,民坊就没有问题了吗?”姚光启立刻不满的说道:“就在前日,家父姚长贞,把家里生意盘了盘账,哪里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儿,只好求爷爷告奶奶,把账房送到了皇家格物院下的会计房,好嘛,这一盘账不要紧,我们家赚三十万两银子,我们家的大掌柜、掌柜、账房、大把头,都要赚我们四十万!”
“民坊的贪腐更加严重,朝廷好歹还有都察院、有巡抚巡按,有北镇抚司,民坊有什么?”
姚光启是势要豪右之家,他感受到了当年张四维的痛苦,张四维是个不握算盘的士大夫,家里的银子被下面人吃了七成去,他们姚家稍微好点,姚长贞可是弃儒从商多年,就这,有五成半被人给拿走了。
官厂存在贪腐的弊病,民坊就不存在贪腐了?人性之中的贪婪,难道只在官厂里体现,到了民坊,人性的贪婪立刻变成了道德圣人不成?
“臃肿和僵化,家父查账查完了,气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打算清汰,把那些家里生意中的蛀虫全部清掉,这还没动手,就发现不能做,林大师,你的学问不错,可是,你不是势要豪右,根本不明白我们的痛处。”姚光启面露痛苦。
林辅成家境不算优渥,顶多算是中人之家,显然对于势要豪右之家的痛处,了解的没有那么清楚,他疑惑的问道:“为何无法清汰,你们家聘的人,清汰为何做不到?”
“不清汰还能存续,清汰之后必然无力维持,很奇怪是吧。”姚光启无奈的说道:“家父准备清汰,在一家绸缎庄先试了试,结果掌柜、账房的亲朋们,都躲过了清汰,反而是做事的人被赶走了。”
“臃肿冗员的本质是什么?是裙带、是姑息啊,这些个蛀虫本身就是有人庇佑,清汰的刀,根本砍不到他们身上!”
“唉。”
姚光启的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自从当年张四维家里的账本被皇家会计审计之后,这就成了个专门的生意,很多势要豪右之家,都求爷爷告奶奶的把账本送到皇家格物院下辖的会计所,看看自己的问题,六册一账收入支出记账法推行以来,倒是解决了账目问题。
可是更严重的问题,朝廷没有给出法子解决,都是各家之痛。
清汰裁员,一定会裁到大动脉的困局,不做事儿的人,之所以会是蛀虫,是因为人家上面有人,裁员根本裁不掉蛀虫,反而越裁越是低效臃肿。
这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朝廷要清汰,说砍头就砍头,私门私刑被发现了,咱们都得被陛下给摘了脑袋,真的是,嗐!”文水武氏武世章痛心疾首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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