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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夜路时，习惯黑暗的人总较别人更从容。
林道仙不仅从容，还习惯黑暗。他的从容一如他的平静般与生俱来，他的习惯黑暗则由近二十年的隐居生活养成。
这是一片来时走过的树林。
与来时不同的是，没有成群山贼将他围成圈，没有火把点亮前行的路。火把在山贼手上是武器，却一直在履行着火把的本职：照明。
当月为轻云所遮时，火把的光尤其显得珍贵。
当然，不是没有光。
相反，林中有许多的光，来自一只只翩舞的萤火虫。它们的身体太过娇小，以致肉眼难见它们的曼妙舞姿，与此同时，每一只萤火虫的光虽不耀眼，甚而有些黯淡，可这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汇聚而成的光，竟能与皓月争辉，使得林间不致黑如泼墨，勉强能看清周身。
与月相较，它们更自由。
月有阴晴圆缺，它们却自由自在，想飞便飞，想发光便发光，如一只只明亮且快乐的精灵。
沈桢一到底是个孩子，追着萤火虫上蹿下跳。
他喜欢萤火虫，如同喜欢天上的鸟、水中的鱼。药王谷也有许多萤火虫，盛夏之夜，萤火漫天飞舞，他总能如感受到萤火虫的快乐般快乐着。他把它们当朋友，并深信它们同样把他当朋友。
这是他第一次在药王谷外的世界度过夏日。
当然，夏日尚未完全过去。
可他知道此番出谷的目的，或许夏日结束，或许秋日结束，或许等到来年春日……总之，只要目的没有达成，他便要一直待在药王谷外的世界。
他不喜欢药王谷外的世界。
他知道林道仙也不喜欢，正因如此，他不忍林道仙独自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于是，不论林道仙走到哪里，他都会跟着，形影不离。
与沈桢一看到萤火虫时的兴奋不同，林道仙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是他的习惯，而非刻意掩饰。不论身处何种境地，他总能平静以待，何况此时林中着实静谧，再暴躁的人也会心平气和。
当然，他始终保持警惕。
这同样是他的习惯，与平静不同的是，这一习惯自药王谷被迫卷入江湖后才逐渐养成。
在那之前，他无需警惕，只因在那之前，药王谷是与世隔绝的药王谷，所有的阴谋诡计皆与药王谷无关。
一路走来，他一直在留心观察四周。
凭借萤火虫隐约可见的光，加之他对黑暗的习惯，他至少能确定一丈之内是否安全。至于一丈之外的未知，他则不作过多关心。
突然，他发现前方蹿出一个黑影。
出于本能，他立即将正在追逐萤火的沈桢一拉至身后。奇怪的是，他并未嗅到危险的气息。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黑影没有恶意，要么黑影是一个擅于隐藏杀气的高手。
在没有完全排除危险之前，林道仙已然做好充分的应敌准备。他不用刀，不使剑，不随身携带任何暗器或毒药，但他仅凭双手，仅凭那招斗转乾坤，便可化解江湖上大多数人的大多数攻势。
这既是自信，更是从容。
在与黑影对峙时，他并不神经紧绷，平静得能映三千萤火之光，故而一旦交手，便能将自身优势发挥到极致。
“是谁？”短暂的沉默之后，林道仙问出声。
“我……我是十三……”一个女人的声音，细腻且柔软，却些微打颤，非为风的缘故，而因她本就怯懦的性格。
“十三？”林道仙有些不解。
“伏……伏牛寨前，我……我曾见过英雄与小英雄……”女人当真哆嗦得厉害，连带着身体亦跟着摇晃，空气里则弥漫着浓浓的不安。
林道仙总算想起伏牛寨前见过的一百〇六个女人，她们都是岳老三的压寨夫人，她们都有着一个与序号相对应的名字。十三是一个靠前的数字，想来她是较早被岳老三劫回伏牛寨的女人之一。
“可是迷路了？”
“不……不是……”
“可有东西落在伏牛寨？”
“没……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要回头？只要穿过这片树林，你便能重获自由。”林道仙有些诧异，好奇一问。
“求英雄不要赶我走，求英雄放我回伏牛寨……”女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叩首不止，却是恳求林道仙让她回去。
叩地有声，林间回响！
恳求声伴着哭声，更显得真切。声音不再打颤，身体不再哆嗦，竟像是鼓足勇气，发自肺腑、充满生命的恳求！
林道仙惊得说不出话，唯有上前劝女人起身。
但女人似已抱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纵脑袋叩出血来，亦不妥协。如此娇弱，如此胆怯，竟于拼尽全力时连林道仙这等修为亦奈何不得，这其中虽有林道仙心软的缘故，到底能体现出女人的决心与意志。
“好好好，我答应你。”林道仙唯有妥协，虽心中不解，却还是答应女人的恳求。
“多谢英雄，多谢英雄。”女人千恩万谢着起身。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女人说完，却自转身，冲那望不清的林间喊道：“姐妹们，都出来吧，英雄已答应放咱们回去！”
话音未落，立即自那看不清的黑暗里涌出一个接一个的女人，皆对林道仙千恩万谢，所谢者不是林道仙使她们重获自由，而是林道仙答应放她们回去。
奇事，当真奇事！
林道仙陷入震惊，面上虽自平静，内心却已暗流涌动，如一叶扁舟，没有方向、不知归处的漂泊！
迷茫，当真迷茫！
这是林道仙从未想过的结局，是的，去伏牛寨之前，他曾笃定自己能救出那些被岳老三劫回伏牛寨的女人！
女人们却趁林道仙愣神的功夫匆匆自林道仙身旁走过，一个接着一个，一群接着一群，径直往伏牛寨方向跑。
她们跑得极快，似生怕林道仙反悔。
林道仙当然后悔，但林道仙后悔的不是放她们回寨，而是当初救她们出寨这一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自由，在他看来是每个人皆应渴望的东西。
可是，眼前这群胆小的女人，却放着自由之路不走，偏要回那禁锢自由的囚笼。
或许这便是药王谷与江湖的区别：他习惯了自由，故而想当然地以为别人也应追求自由，殊不知生活在乱世江湖里的人，尤其是身份卑微的女人，她们习惯了待在囚笼，自由反倒是一种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