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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几天呀?还有,爸爸妈妈呢?”珑珑的语气有点委屈,“我问婆婆,婆婆不理我。”
绍吴别过脸去,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实在、实在给不出一个答案,实话实说么?你的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说谎么?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可绍吴无法想象珑珑期待落空的样子。
他们已经接到消息,地震发生时,杨龙和小娟刚刚驾车从映秀返回永川,山崩地裂,他们被深埋在某片崩塌的山体下,同许多人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绍吴坐在杨书逸家的客厅里,感觉这一切都像个梦。地上、桌子上、沙发扶手上,到处积着灰尘,连电视屏幕都花了,上面似乎有水痕。这电视——好宽大的液晶电视,赶上打折,才一千五百块——这是大年初二那天,杨龙喜滋滋地告诉他的。那天也是在他家的客厅,公公、婆婆、杨龙、小娟、杨书逸、珑珑、他,简直坐不开了,挤得很。
虽然挤,但是热闹,珑珑和杨书逸收到了新手表,一家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杨龙有些醉意,反复地说,否极泰来,否极泰来,我看咱这生活能越过越好……小娟阿姨在一旁看着他,脸上带些温柔的笑意,像看一个胡闹的小孩。
绍吴鼻子发酸,忍住了,怕被珑珑看出什么来。
杨书逸去找杨龙和小娟的遗体,走了半个月,打回来一个电话:“找不着,山体滑坡,全都埋住了。”然后挂了电话,继续找。
绍吴把公公婆婆和珑珑送到杨书逸姨婆家,临走时,蹲下摸摸珑珑的头顶:“哥哥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珑珑自然愿意,眉开眼笑:“真的?”
绍吴点头:“真的。”
这之后,每天中午下课,绍吴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姨婆家,路上买些卤肉卤鸭之类的吃食,有时候也买菜。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学会了挑选蔬菜瓜果,珑珑喜欢吃柚子,柚子要挑皮薄且结实的,最好能从表皮上就看到一瓣一瓣的果肉形状。公公的牙不好,绍吴便常买豆腐,原来三块钱能买那么大的一块。婆婆有糖尿病,又三高,绍吴把姨婆家的花生油换成了橄榄油。有一天中午,在姨婆家吃过饭,婆婆送绍吴出门,那次住院后,她的腿本就不灵便,现在又好像一夜之间佝偻了背。她的眼睛肿着——五月十二号之后,就一直肿着。
绍吴温声说:“婆婆,您回去吧,不用送我。”
婆婆抓着绍吴的手臂,哑声唤道:“小绍啊。”然后她就哭了,泪水是那样涌出来,她抬手擦泪,擦不断。朗朗白日下,婆婆再也不是那个凑上来说“小绍长得好乖”的婆婆了,她唯一的儿子离开了她,再也回不来。
6月17号,周二,雨天,绍吴拎了酸奶和猕猴桃去姨婆家,未到楼下,已经远远看见楼道口围了一圈人。
然后绍吴看见杨书逸,手一哆嗦,险些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杨书逸黑了,瘦了,站在人群中央。隔着一段距离,又有细雨,绍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待到近处,才发现他脸上本没有表情。
绍吴停车,把侧边的脚蹬踢下来时,小腿明显地打颤。
“绍吴。”
如果不是杨书逸长了口,绍吴一定反应不过来,那是杨书逸的声音。
那么嘶哑,那么低沉,简直像……像从地狱里来的声音。
“谢谢你。”杨书逸说。他的两只手上缠满白色纱布。
从5月12号到6月17号,37天。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过了,震后头七全国默哀日过了,震后178小时22分钟,最后一名生还者被救出。
37天后,杨书逸回来。
可是37天前那个杨书逸,好像也被地震,永远带走了。
“你的手,”这声音也不像绍吴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杨书逸说。
后来是在永川电视台的报道下绍吴才知道,杨书逸先是坐车到成都,又搭着志愿者的车前往映秀,到了车开不进去的地方,便徒步,沿途他经过大大小小的坍塌现场,石泥如海,根本无法挖掘。那时他便明白,父亲和小娟阿姨,是找不回来了。但他没有离开,而是随着各种各样的人——寻找家人的,救灾的,记者,医生——去了映秀。在那里,他的十指挖烂了。
6月25号,杨书逸将父亲杨龙和继母谭娟合葬,立的是衣冠冢。公公和婆婆年岁已高,受不了更多的刺激,没有去。杨书逸牵着珑珑,还有一些领导和记者同行。绍吴亲眼看着杨书逸把杨龙的工作服和谭娟的衬衫放进骨灰盒中。
那件工作服是杨龙所在的运输公司的统一制服,有两套,一套杨龙穿在身上,一套留在家中。在工作服的胸口位置,印着“永安运输公司”六个字。绍吴记得,那天,杨龙也是穿着工作服去学校,和班主任大吵一架。
那时候,他和杨书逸都觉得杨龙很丢人。
立碑,磕头,上香。珑珑哭得撕心裂肺,杨书逸一言不发。做完这一切,杨书逸说:“走吧。”他背起哭得跪倒在地的珑珑,脸上仍只是木然。
直到回了家,众人散去,这时一个男人走来杨书逸面前,他穿白衣黑裤,戴眼镜,肩上挎着只黑色单肩包。
“王叔。”杨书逸唤道。
“这是……早就和你爸说好的,”男人拉开拉链,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沉甸甸的,放在杨书逸家的桌子上,“当时你婆婆住院,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喝酒,说想借点钱,我以为他是交不起住院费了,结果他说,儿子要考大学了,先借三万块钱给儿子读书用。”